Starry Starry Sky
Starry Starry Sky
嘉德罗斯在刚出生没多久后，便已经懂得许多东西了，在圣空星，王的城堡高高矗立在一座山上，周遭如钢筋水泥那般结实，看起来就像一座孤零零的高塔。绕着他的便只有研究者——他名义上的父母亲们——以及一些毫无情感意识的机器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让嘉德罗斯也失去了好的榜样，快乐、悲伤、兴奋或者痛苦，都无法准确地在他脸上表现出来。
他偶尔对着镜子看自己，一张据说依照着神仿制而成的脸，冷冰冰的，眼睛里头也格外淡漠，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说不上个像样的缘由来。他们告诉他，作为最完美的造物，嘉德罗斯仍旧需要不断地进行调试，因此隔三差五的，他便会被押回那个苍白的实验室里，滴的一下，数据清空，再仔仔细细地做个清理，醒来之后的嘉德罗斯便恢复成了一张白纸，却因身体曾经的记忆而变得愈加强大。他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次——反正没有什么关系，他再度睁开眼后，便会忘记一切。
但在他出生的第三年，嘉德罗斯终于忍不住决定溜出这铁笼子般的城堡看看，他受够了只能待在房间里欣赏夜空的滋味，天空再美，也不过巴掌般大小，而宇宙那么大，若不能亲眼去见见，便失去了它的意义。就算自己之后会忘掉，那也不是阻拦自己出去闯荡的理由，嘉德罗斯迅速地接受了这份冲动，他想，也许之前的自己也无数次地这么做过——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因此在入夜后，嘉德罗斯果断地趁守卫不注意，一溜地翻窗跳下，准确无误地落在下头柔软的草坪里。
他沿着小路，在夜色下一路奔跑，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外头新鲜的空气，城堡迅速地被他甩在身后，越来越远，这让他的表情也变得鲜活起来，他忍不住痛快地喊了声，张开双臂，如一头刚刚被解放的小老虎。然而在这会儿，嘉德罗斯敏锐地听到后头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响——他猛地转过头去，抄起一根树枝便狠狠地拨开了草堆：“谁！”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惹眼的银发，随后便是两条细细的胳膊，一个瘦小的人影费力地扒住了那团树枝，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他。嘉德罗斯朝他看了眼，对方比自己看起来还要小，约莫十来岁的年纪，嘉德罗斯虽说只有三岁的年龄，可外表却和十五岁的少年没啥分别。他看着那个男孩儿，对方也警戒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怀疑：“……你是谁？”
“我还想问你，你是谁呢。”嘉德罗斯看着他，“你是圣空星的人吗？”
对方沉默不语，嘉德罗斯歪了歪脑袋，好半天后他凑上前去，一个用力便伸手将男孩儿拽了出来。男孩儿看起来有些狼狈，他的膝盖被磨破了，泛着鲜红的血痕，而他的脸上也有些擦伤，着实有点儿凄惨。他闷声不吭地坐在一旁，但因为疼痛，他还是下意识地去揉了揉自己的腿，嘉德罗斯觉得好笑，他咧咧嘴，一屁股挨着他坐了下来：“你迷路了吗？”
“用不着你多问。”
嘉德罗斯张张嘴，硬是把自己险些冲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行吧，我看你也不是圣空星的人，我知道每个圣空的子民，里头可没有你。”他顿了顿，接着犹疑地说道，“你该不会是非法移民吧？”
男孩儿立刻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又冷着脸朝旁边挪了挪。嘉德罗斯伸手便又把他拉了过来，迅速果断地拍去他身上落下的叶片和灰土，接着又将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示意对方可以用去包扎。男孩儿自然不领情，但他显然被嘉德罗斯这番举动打动了，他的目光稍稍变得柔软了些，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我不是这颗星球的人。”男孩儿说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很远是有多远？”
“你没办法想象的远。”他回答，“我跟着商队船一起来的。”
“你的父母呢？”
他陷入了沉默。嘉德罗斯多少猜到了个大概，但男孩儿随后又说道：“我是为了寻找真相才踏上旅途的。”
很显然，嘉德罗斯也没办法去了解更多，对方像个紧闭的匣子，而他只是个陌生人，但嘉德罗斯仍旧感到快乐，因为这是他遇见的第一个男孩儿，也许他曾经遇到过很多个，可这是他这一段回忆中的第一个，或许也会是唯一一个，而这不应该被无聊的往事所打破。于是他便朝后一躺，忽然岔开了话题：“既然来到这儿，也是缘分，你不躺下来看看星星吗？圣空星的夜晚可是很美的。”
男孩儿似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有些莫名，他朝着嘉德罗斯看了会儿，而嘉德罗斯不断地伸手拍着旁边柔软的草坪，示意他赶紧躺下来休息休息。他看了看嘉德罗斯，又回头看了看自己需要折回的漫长山路，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他小心翼翼地靠了下去，正好靠在嘉德罗斯的臂弯里，而下方的草皮的确非常柔软，泛着淡淡的植物清香。他仰起头，上方便是璀璨的星河，深色的天空中，星辰犹如穿过掌心的水流，即便相隔如此遥远，他好像也能辨认出自己的母星在何处。
“你家在哪里？”嘉德罗斯问道。男孩儿怔了怔，他迟疑地在空中辨识着，最后朝着某块区域点了点：“应该在这里。”
而事实上那儿已经几近毁灭。他想，他不忍去回忆那种痛苦和绝望，但星星却依然如此平静地闪烁着，在落到这里的时候，由于漫长的光年，它仍旧维持着最初明亮灿烂的模样。它仍旧活着，活在过去的光芒里。
“那看起来还真是很远啊……”他咕哝着，“我也想去外头看看。”
“你可以跟着飞船一起去看看。”男孩儿说道，“你看起来很喜欢星星。”
“是吗？”嘉德罗斯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可能我的确是挺喜欢星星的吧……嗨，我根本没什么机会离开这里，所有人都把我看得很紧，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出去看看啊。“
他的确很想看看。嘉德罗斯眨了眨眼睛，他金色的眼睛里仿佛将所有的星光都收集了起来，他很难描述自己的这种渴求，他身上绑的东西太多太多，以至于他一生都无法将它们抛弃，他的责任，他的力量，他的使命，这一切是他被清除了无数次记忆后，也不曾忘记的东西，相反，它们愈加深刻地凿进了他的骨髓，他的呼吸，他的眨眼，都伴随着这些刺痛的责任，就像扎进皮肤里头的刺青。他想去外头看看，哪怕只是一瞬间，他也想暂时地抛掉一切，他想作为嘉德罗斯而活着，而不是仿神者，圣空下一代的王。
“你也很像星星。”过了会儿，他身边的男孩儿忽然说道，“明亮的，夺目的……”
后半段更像是他的喃喃自语，嘉德罗斯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男孩儿的身影落入了他眼角的余光里，他的轮廓模糊，但他却能清晰地辨认出他的脸。男孩儿同样看起来承受了太多，他的眼神不大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是活生生的人类，他的四肢，他的心脏都是鲜活的。而他也是自由的，他能够离开这里，也能去往下一个地方……但嘉德罗斯明白，这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他只能漂泊和流浪，而这是他漫长命运的开始，也注定他会孤身一人。
他忽然觉得他们像极了。
嘉德罗斯很难形容这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感受，他仿佛感到自己冻僵的皮肤被温暖了，他的脸上好像能够展露出表情；他好像感到鼻头发酸，但同时想要微笑，想要睁大眼睛，去记录下身边的一切。他想要去明白更多属于生命的东西，而这让他体内的轴轮加速运转，散发着灼热的温度。他想，他想要去记得某些东西，比如说身边这个男孩儿，尽管他们只是静静地躺在这儿，看着上头的星星，但嘉德罗斯像是走完了一个旅程。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半晌，嘉德罗斯低声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得到了数秒的思考，随后男孩儿说：“我叫格瑞。”他停了停，又转过头看他，“我现在看到，星星落在你的眼里了。”
他们安静地迎来了黎明。
嘉德罗斯想，自己或许从没许过愿，这一定是第一次。当他之后返回城堡，继续待在房间里头看夜空的时候，他知道格瑞已经离开了。他或许就在自己所望着的某颗星星里，去寻找他的秘密，而这让嘉德罗斯愈加专注地去欣赏星空。当他又一次被勒令返回实验室的时候，嘉德罗斯难得开口做出请求，他说：我能不能留一颗星星？
研究者狐疑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不知为何嘉德罗斯有着自信，他总觉得自己会和格瑞再度相遇的。也许是下一个年头，也许还要再过个几年，也许……他说不上来。但他觉得，某些事儿只要相信了，便一定能实现——就这么简单，一定。他想，自己醒过来之后就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有一颗星星了，但之后遇到格瑞的话，可能对方会记得……
他醒来后确实不记得为什么脸颊上会多了一颗星星，洗不去，盖不掉，但看起来酷酷的，嘉德罗斯很容易就接受了。他日复一日地在窗边看星星，直到后来终于有那么一天，他解脱了，他得到允许去走出这个城堡，他的足印踏遍了整个王国，他依然在追逐天上的那颗星。偶尔嘉德罗斯会停下脚步，在那个草坪前顿了那么几秒，他尤为偏好这里，但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随后有一日，研究者告诉他，嘉德罗斯，你会迎来最终的测验，你得去参加一个比赛，让我们看看你无与伦比的能力吧。
他答应了，他生来就是要应对这些的。他穿梭在星海之中，在那颗目的星球落下，潇潇洒洒，他想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仿佛已经达成了——尽管他早就忘了那些曾经的许愿，但这有什么关系？他现在仍旧好好的。嘉德罗斯是一个接受命运，并战胜命运的人。
他一个人穿过人群。他一眼便能瞧出来谁厉害，谁不行。当他在一块电子屏幕前停下脚步的时候，他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对方比他高出些，一头银白的头发用发带系着，看起来也仍旧纤瘦，胳膊却透着力量感。嘉德罗斯瞥过眼，他的身影倒映在屏幕上，对方也朝他转了过来，他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端，刚刚显示着他输入的名字：格瑞。
嘉德罗斯下意识地揉了揉他的脸颊，他感到脸上的星星仿佛短暂地刺痛了一下。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