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天梯

  • 英米;国拟注意,旧文补档



“人生的轨迹千差万别

好似道路形形色色

好似山脉逶迤曲折”

 

 

天梯

 

 

 

天色阴沉。在一场大雨即将落地前,英国钻进了车厢,窗玻璃上雾气腾腾,晃动着不少人影。他挤过跟前的人群,有个妇女正在将行李箱推到正确的位置上,不慎踩了他的脚,她赶忙说了声抱歉,英国眼尖地瞥见她的行李箱锈迹斑斑,裸露出的外皮上刻着一行歪曲的名字。她羞涩地拢了拢头发,尔后迅速地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切都这么安静。英国很快寻到了自己的位子,那是一处靠窗的角落,他对面已经坐了名旅客。那个男人约莫五十来岁,身材结实,穿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半条胳膊靠在窗边,头发从鸭舌帽下头钻了出来。英国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他的手里拎着皮箱,尽管里头没有什么东西,只有几封信和报纸。火车上的人不少,待外头大雨滂沱之时,车子缓缓启动,英国的手交叠在一起,他听到对面的人咳嗽起来,对方干巴巴地朝他看了一眼,接着拧拧鼻子,“抱歉。”

“这种天气,感冒也无可厚非。”英国露出笑容,“您需要手绢吗?”

“不——不,谢谢您。”中年男人转了转帽子,“这是鼻炎的老毛病了,不碍事。”

车厢内的空气有些湿闷,五月初的日子,踏上旅途的人并不少。英国将身子朝后靠了靠,座椅有点儿硬,磕得他脑袋不舒服,因此他决定摊开报纸转移注意力。映入眼帘的便是贾格尔那张标志性的脸,英国皱了皱眉头,对面的旅客朝他探过头来,“滚石?”

“您知道他们?”英国有点儿讶异地看着他,“我以为他们很不受中年人的欢迎。”

“的确如此。”那人吸着鼻子说道,“和几个流氓似的唱唱闹闹……可我的女儿很喜欢他们。”

英国不置可否。如今的年代,他走在街上便能看到披头士,或者是滚石,而追随者都是一批狂热的青少年,他的审美自然是与国民与时俱进的,当他们的人气积攒到一定的程度,英国也不可避免的开始欣赏起了这些独特的摇滚乐。这被他的上司评价为不可思议,但英国仍旧能够哼上几首,并购买了他们的唱片,放在自己的书架里。

战争已经过去了。英国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回忆清晰地刻在他的大脑里,就像书写于黑板上的笔记。他是英国,不列颠,此时已经在这个世上度过了难以计数的年头,他的脑袋里塞着许多东西,而现在它们更新到了二十世纪的中旬。英国觉得自己的大脑像一座档案库,此时他也毫不停歇地过滤着信息,火车的目的地是牛津,只需要一小时,他眼睛扫过窗外,水雾蒸腾,在月台周遭的柱子便不断缭绕。这是他在自己的房间中寻到的一本日记本,日记本上是自己的笔迹,上头写着一段时刻:x点x时x分,伦敦往牛津,后头还跟着几行荷尔德林的诗词。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这是过去已经死去的自己想要留下的讯息,英国姑且信了一回,他买了车票抵达这里,而月台上没什么人,稀稀落落的,只有轮子碾磨的声响。

他已经死过几回了。英国深知这一点,然而他并不觉得可怕或者不适。或许是因为国家的死亡并不会带来给自身带来恐惧,英国此时也只是觉得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他冷酷得像石砖,现在的心脏也只是普通地跳动着,有力而深沉。

“您的女儿没有和您一起来吗?”他转过头来,中年人正在和那张硬椅子做斗争。听到问话时,他抬起头来,支吾了声。

“噢……是的。”男人回答,“我得回家,不过她不必。”

他终究无法忍受那难受的鼻子,从口袋里翻出块儿手绢来。那条格子手绢看起来已经褪色,显然有好多年了。他尴尬地拧了拧,接着将它重新塞了回去,“呃,老毛病了,”他说道,“之前在非洲的时候,我就犯得厉害。”

他的声音也有了点儿变化。英国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他推测对方是个老兵,上过二战的战场,他的手掌粗糙,声音沙哑,就像一台破旧的鼓风机。他咳嗽起来的时候,帽子也跟着颤动,因此他干脆摘下了帽子,露出了半只缺损的耳朵。

“真是对不起。”中年人含糊地说道,“我这耳朵也是被德国人炸掉的,看起来很吓人,是不是?”

英国摇了摇头,“这是一种荣誉,况且这里坐了不少老兵。”他说道,“我猜斜对角那个,恐怕也是您的战友。”

“是——是的,约翰尼那家伙和我待过几年。”他的眼珠转向了另一头,背对着坐着的男人正在看着窗户,“他的肚子上有好深一道疤,伤口缝得不好,一到下雨天就疼。”

这节车厢看起来死气沉沉,只有火车行驶的声响在他耳边不断扩大。英国凝视着外头倒退的风景,朦朦胧胧,他们正在前往牛津。英国伸手支着脸,他看不清外头的风景,这让他有点儿失望,不过对面的人很有与他聊天的冲动,他看起来有些赧然,却依旧试图开口与他谈天。

“您是要去牛津办事儿吗?”他询问道,“我猜您是位教授。”

英国露出微笑,“不,我为政府工作。”

男人缩了缩肩膀,“那可真是……”他咕哝了句,“令人吃惊。”

车厢里那么安静,安静得仿佛他的声音也不过是耳旁拂过的风。前头那女人的行李箱在摇晃的车厢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英国发觉那箱子上头还挂着把锁,锁撞击着金属的栏杆,叮叮当当。有个年幼的小鬼坐在那一头玩弄风车,他穿着与季节格格不入的冬季大衣,一旁坐着的母亲正在温柔地替他解开围巾,又系上,反复地重复这样的动作。男孩儿的手始终攥着风车,隔着这般远,英国也依然能够听见那风车转动的声音,咔擦。

他的身体也是那么死气沉沉,这段时日以来,他每天都觉得喉咙被难以言说的东西压制着。这种感受并不是第一次,不过这却是他苏醒后的第一次,就在前不久,他才从医院走出来,身上却瞧不见一丝新疤。他的肉体仍旧覆盖着那些旧有的战争痕迹,脑袋却像是被刷新了一层。他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这具身体却是新生的、年轻的。那些回忆成册,齐齐整整地塞在名为过去的书架里,英国正在适应这样的生活,死亡的感觉已经消失,而他正在学会生存。生的含义是复杂的,所有他所读过的书本教不会他,政府安插的工作人员也教不会他,英国不得不自己开始寻找。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十分茫然,然而没有人可以解答,这只能自己寻找答案。翻动自己曾经的遗物时,英国发现了很多东西,有合影,也有笔记,统统加在那本日记里,他总觉得这辆列车会有什么秘密。因此他来到了这里,而这里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场。

最前端的老头儿在哭,不断地低低啜泣,他对面的年轻女人脸色苍白,抿着嘴唇凝视着窗户。斜对角的男人双手搭着膝盖,他的脚边还有把折断的伞。无数的声音在响动,无数的声音却又静止,英国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握住了报纸的边缘,对面的男人仍旧想凑过头来,因此他将报纸递了过去,对方感激地接了过来,尔后迅速地开始扫视。他近乎贪婪地阅读着从标题开始的每一行字,英国没有开口,那男人的眼眶红了一圈,他细细看着头版,接着是主要新闻,连中缝的广告也没有略过,到末了,他的眼睛更红了些,最后他伸出手指抹了抹,声音哑然。

“这日子到头了,”他呢喃着,“可算……”

英国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回了报纸,对方连连说着对不起,又掩着脸开始哭泣起来。那只残缺的耳朵看起来是那般可怖,仿佛战场的阴影再度席卷而回,英国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但他仍旧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令他感到格外的冷静,他感到自己的心硬得像一块铁。外头的风声逐渐加剧的时候,车厢里头终于开始发出嘈杂声。但他对面的人也只是坐着,絮絮叨叨地说,“这天气虽然讨厌得很,但去过了沙漠,还是觉得下雨比较舒坦。”

“我去非洲。”英国说道,他模仿着过去的那个自己,从记忆里搜寻着,“我很不习惯那里。”

“那是啦!”对方昂起脑袋,那双混浊的眼珠动了动,仿佛看到了跟前的国旗和坦克,“那多累啊,天天蹲在那里头想,明天还能不能躲过那子弹,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那罐头……”

盯着眼前的男人,英国觉得有点儿古怪。他说不出这种怪异感来自何处,因此只能盯着他,看着他继续擦拭眼角。他愈加觉得有些寒冷,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又没觉得什么不同。男人只是唉声叹气,他的脑袋一点一点,头发蹭着衣领。

每天看着人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运地活下来。活过了一天就想,下一回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把德国人赶跑,什么时候看到国旗的时候心里头不再觉得紧张。什么时候该起身,什么时候该躺,什么时候该跑向那战壕,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端枪,什么时候该活,什么时候又该死?

他说完这些,又开始念叨起来。

我之后回了伦敦,娶了妻,可算有了两个女儿。我就在社区医院替人看看门,做个保安,小女儿现在也是个中学生了,之前还说想去秘书学校,做个打字员。他说说停停,鼻音又开始重了起来,我真想念她们,我想念她们……

他泣不成声。英国茫然地抬起头来,他刹那间听到了许多声音。前头的老头儿嚎啕大哭,脸色苍白的女人紧咬着嘴唇,揉乱了那头金发。玩着风车的男孩儿开始尖叫,他的母亲紧紧地抱着他,风车落在了地上。持伞的男人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又坐下,前座那腐朽的金属行李箱轰的掉在了地上,里头滚出一些旧相片来。女人蹲下身子开始去捡,边捡边掉眼泪。英国伸手拾起其中一枚,上头是她与她丈夫的合影。她的眼睛泛红,哭泣着接过了相片,又一枚枚将它们塞回箱子。

哭声,尖叫声,哀嚎声,撞击声,英国怔住了,一切爆发开来的时候,他感觉正在浪涛中游荡。隐藏的意识边缘被他吸入骨髓,他渐渐地看清眼前那人枯朽的手,女人飘拂的长发丝丝斑白,男孩儿的风车上沾着血,持伞的男人胸腹有着大片黑紫。英国站了起来,他看到车厢另一头坐着自己,对方正靠在车座上,穿着军服,手里是一本陈旧的日记。他在书写着什么,距离这般远,英国却仍旧能够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番忠告,他说,对未来的、新生的自己,他诉说着,你会想要弄懂的。

生的分量是什么?没有所谓活在当下的色彩,不是败落玫瑰。他看到自己在书写,是永远挺拔而立的花蕾,是累累的果实,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柑橘树。我们不惧怕任何冬天,英国猛地听到车厢内所有的人异口同声。他们所有人都变成那副死去的模样,干涸的血痕,枯槁的手臂,眼前的老兵站直了身子,行着僵硬的军礼。车外的风声销声匿迹,他只看到眼前的死者们嘴巴一张一合,那声音洪亮得好似警钟长鸣。

 

“我们这里缺少的,

上帝那儿会补充

用和谐、宁静与永恒的报酬”*

 

 

车停了下来。英国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钻进了视线。他抵达了目的地,因此他站了起来,整个车厢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个人;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躺着一顶帽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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