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Days Go By

 

Days Go By

英米

 

 

我们一共吻过三次。第一次的时候,美国还不是美国,他叫新大陆,站在那一头,就像个绒球兔子一样。当然他不是兔子,他只是很小很小,看起来甚至有点儿脆弱。不过我知道我的新大陆是顽强的,是钢铁,是坚硬的岩石,毕竟他拥有我的血缘,他和我说一样的语言,我挨个儿字母地教他:we,ocean,universe,freedom,love。

向一个小孩子解释某些抽象词语的时候总是很累的,尤其是当它更难理解的时候:比如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解释什么叫做自由与爱,我采用了最为简单的方式,我养了一只鸟,让美国亲自照料它,美国很认真,很仔细,一个孩子总是会对动物情有独钟的。那鸟得到了不错的喂养,但仍旧显得郁郁寡欢。这么过了一个月,我问他,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他冲我摇头。于是我走到笼子边,将鸟放了出来。一个月后重新能够振翅飞翔的鸟显得有些胆怯,但它蹦了两下,随后振动翅膀,呼啦地便没影了。美国发出一声紧张的‘啊’声,他紧盯着遥远的天空,他的看起来格外沮丧。我蹲下身揉着他的脑袋,低声问道:“你难过吗,美国?”

“我很难过。”他磕磕巴巴地回答,“我很难过,英吉利。”

我便回答他,其他的鸟儿都在空中飞翔,它却被关在笼子里,它便是失去自由了。自由大部分时候等同于无拘无束,它应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不是待在笼子里,对吗?

他点了点头。我挪了挪脚,我用手指指了指他的心口:“但你因此很痛苦,是不是?”

“是的。”美国深呼吸了一口,他圆润的脸颊上沾着几条干涸的泪痕,“我很想哭。”

我将他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身上的泥土香气钻进我的鼻腔,还混杂着许多我曾经没有料想到的味道。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自己的气味,潮湿的,如从海水里捞出来的贝壳,砂砾,以及风卷过树林时的芬芳。但那又显得不同,那里头有着更深邃、更广袤的土壤的气息,这份气息让人陶醉。我很难从我那岛屿之中寻到这样的味道,那儿的风恐怕也嫌窄小,每一张面孔都那么熟悉,但我却能从美国这儿得到些新鲜的东西。我每天都能感到我的血液得到活力的补充,这让我愈加强壮,精力十足——这一切都来自我可爱的新大陆。

我忍不住将他抱紧了会儿,随后我捧住他的脸,我吻了吻他,我从那个吻中得到了鲜活的力量。我看着他的蓝眼睛,回答:“记住这份感觉,美国,这就是爱。”

那个吻很浅,在很多年后,我们第二次接吻。在一场暴雨中,他的头发几乎遮住了半只眼睛。美国已经长高了很多,他看起来也遥远极了,那场大雨来得很是时候,因为我可以借此掩藏自己的眼泪,事实上我仍旧是冷酷无情的,我想这眼泪的含义约莫是本能性的,就像某种痛苦所带来的生理反应一样——他,美国,马上就要离开我了。

对于国家而言,这份离开显得更加鲜血淋漓,是肉体、也是灵魂意义上的失去。虽然于我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很深刻的伤痕,他给我的那一下不轻不重,流了血但并非深入骨髓。在他拔出刀的时候我流泪了,那种感觉非常非常奇妙,就像你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正在流失血液。血如雨水般的朝他的方向淌去,我的血都返还给了他。

我在大雨中握紧了枪,我看着这场猩红色的雨,美国也在那头看着我。他的模样也很狼狈,甚至有点儿肮脏,我冷笑了声:“得到新生的感觉如何,美国?”

“这……这糟糕透了。”他喃喃着,仿佛有些无意识。我知道这是某种负面影响,如美国这般年轻的、试图想要成为国家的国家还从未接受过这样的补充。我的血顺着雨慢慢地渗进脚下的泥土,他凝视着这块湿软的地,他的蓝眼睛在晃动。毕竟过去以来他所有的成长都依赖我给他的教育和培养,我喂给他知识和文化,他一直以来衣食无忧!我觉得我做得非常完美。他想要的什么我都能给到他,不是吗?我什么都能给到他,但失去,尤其是历史决定的失去,总是无法避免的。滚滚而至的自然命运会像一座冰山一样缓缓压下来,我便会成为齑粉。

于是我坐了下来,枪支插进土里,我的血仍旧在蔓延,在滴落,在渗透,渗进这片新大陆的土壤里——我没有告诉他我刚造访这块土地的时候也流了血,流了不少,我的鲜血混在这块大陆里,而美国生来便会有和我相似的气味。我便在这场雨中静静地凝视着他。他看起来痛苦极了,他蹲下身,紧紧地捂住心口,他开始大口的呼吸,泪水泛出眼眶。

我问道:“你难过吗?”

他点了点头,又摇头。他看着我,反问道:“你难过吗,英国?”

“我已经习惯了。”我说,我指了指他给我留下的那道创口,“我已经习惯了无数的失去,你要知道,这算不得什么,我身上有无数条这样的疤痕。”

他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的离开不算什么。”

“不,我很看重你。”我回答,“但这也的确……的确不那么重要,我是说,只要不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你还会继续去用你的血去感染其他人,就和那该死的瘟疫一样——”

“这叫进食和掠夺!”我抬高了音量,“你也会这么做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魔鬼似的,说着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诅咒。我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场大雨中,我朝他走近,我的枪如拐杖般的支撑着我的身体,在湿泞的泥土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我走在他的跟前停了下来,随后松开手,枪径自摔了下去。我吻了吻他,他没有拒绝,我咬破了他的嘴唇,将自己身上的、属于他的血液通过这个吻返还给他。美国呛得连连咳嗽,但他被我抓得很紧,我像一个笼子,直到他悻悻地松口,就如那只曾经被放走的鸟儿一般迟疑地看着我,随后他擦了擦嘴角,转头走了。

他的蓝衣服汇入了后头的海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怀疑,他在诅咒,在怨愤;并信誓旦旦地觉得他绝不会和我一样变得枯朽腐烂。而我就这么注视着他,你知道吗美国,笼子里的鸟飞走后,它会比其他同类更为疯狂,若是不那么做,它会被淘汰。

 

它会死得更快更快。自由救不了它。他曾经是一只鸟儿,就是同大海去搏斗的。了解与生命始终是相对立的,他很快会明白这个道理,了解得越多,生命就越少,他正在朝着血液的自我挖掘。

 

我的血的确是一种诅咒。而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在没多久之后,美国开始了他的病程。他确实如同那第一次接触到天空的鸟儿那般肆意,并且更加贪婪。他仿佛在竭力掩饰他的进食和掠夺,那没有很光鲜亮丽,所有的掠夺都是血腥污浊的。我偶尔会从法国和加拿大那里听到他的消息,他的船只一次又一次地在南安普顿靠岸,他尝到了扩张的滋味,并且病入膏肓。

偶尔他会和我一同寄信,我诚恳地在信中告诉他,你跑得太快了,美国;而他会用嘲讽的笔调回答我,是你放缓了脚步,跟上来吧——我看了眼地球仪,我做不出像样的回答。

我们交流的次数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这变得愈加频繁,我很容易地能够捕捉到他的变化,偶尔我躺在床上的时候,还会回忆起过去的时光。美国的书信里已经开始使用许多抽象词语了,他经常地会提及自由和未来,偶尔也会大喇喇地说起爱与和平,但这是很讽刺的;假如他能不站在某些尸骸跟前说的话,信服力会更高一些。但我知道这可能归结于我传给他的肮脏的血,至少我相信,美国一定是这么觉得的,他日复一日地坚信自己的正确与道义,并将陈旧的部分归结于罪恶。

这包括战争和屠戮,扩张与侵略,以及各种他开始得心应手的权谋。他仍旧使用英语,但那些词语也开始有了更为深邃的含义。

 

我们第三次的吻是在战场的硝烟中。那和之前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同——上一回我与他如此面对面还是在一次简短的会议上,美国穿着笔挺的西服,领带夹上缀着枚蓝宝石,他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他的脸庞变得富有光泽,我仍然能够从他身上嗅到那股气味:如海水中捞出来的贝壳和砂砾,但那之中多了更多宽广的味道。我逐步能分辨里头藏匿的沙尘,阳光轰晒的比重愈加层次分明,他变了许多,血液里流淌的一切也更为复杂。而现在他紧挨着我,嘴唇干裂,血丝渗出,并且十分虚弱。事实上我没有好到哪里去——倒不如说我看起来更凄惨一些,除了我的眼睛之外,我其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以至于美国询问我的时候,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听清他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算——算了,”我摆摆手,“该死的德国佬,你就在这儿待着,哪儿都别去。”

美国摘下薄薄的眼镜,随后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胳膊,我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儿把脸摔进烂泥里。这让我气喘吁吁,美国也气喘吁吁,他的脸上满是干涸的泥印,蓝眼睛却显得更蓝。兴许是因为疼痛叫我的脑袋变得神志清楚了些,我猛嘶了一口,一大口潮湿的水汽涌了进来,海洋——美国的血正在滴落。我恍惚地感到焦虑,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指揉了揉嘴唇。

后头的枪炮声静了,我忽然觉得这种场景过于奇异,于是我又缩起双腿,保持着思维的冷静。美国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而踏入战场?”

“这好像不是适合现在的问题。”我沙哑地回应道,“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

“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你的本能。”美国说道,“该死的,我已经见识到了你的血……它太可怕了,”美国颤抖着,“我无法抗拒里头的侵略本性……”

“那你也是把那些罪责推给我了,”我回答,“我教会你的东西那么多,谁让你只选了糟糕的东西?”

他看着我。我便捡起一根树枝,在湿滑的泥土上写下单词。we,ocean,universe,freedom,love。我写的很慢,他跟着我念,我感慨于他的口音变得那么土气,不过这不大重要。他忽然很感叹地说,英国,你小时候放走那只鸟是错误的,那并不代表自由。它仍旧会死,而真正自由的,永远不是单纯的身躯。

我很诧异他竟会说出这般认真的话语来,我忍不住看着他,他像个孩子似的忽然打开了话匣,他和我讲一些没记在信里的事儿,我听得很模糊。随后美国紧挨着我说,英国,事实上我可能是爱你的。因为我离开你的时候觉得很痛。但是离开本身就是痛苦的……我很想这么回答他,但我出乎预料地停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蓝眼睛,他的手掌正盖在我的枯枝般的手背上。他吻了吻我。

 

我们了解得够多了,太多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随之而来的是某种平静,心跳的声音,信天翁飞过了天空,那个短促的吻结束了;我们又可重新开始,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一无所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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