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Gravlund坟地

  • 典诺;整理文档的时候翻出来这篇,大概隔了七年的旧文,虽然文笔之类的都不理想不过个人非常喜欢这篇,放一下存档XD

  • 我已经忘了是不是曾经在贴吧发过,可能发过吧

 

 

Gravlund坟地


贝瓦尔德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些骨头,将桌上的杂物全部理干净,接着虔诚地将它们静置在柔软的垫子上,耐心地用细刷拂去上面的尘土。也许是因为这柔和的橙色灯光,这些古旧的骨骸都像是上等的矿物,在他的眼中闪烁出迷人的光辉。

作为考古学家的贝瓦尔德从不畏惧尸体,这些深埋在基律纳山郊的尸骸花费了他极大的功夫,当他将这些神奇的骸骨挖掘出的时候,心底涌出的竟是无尽的感动了。他辨认着这些骨头,他只能初步依靠外轮廓判断着这些记录着历史的骨骸曾经属于什么物种,它们是多么的值得尊重,不是吗?这令他重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他热衷于在北欧的荒原、山区以及森林之中行走,每当他寻到一件宝物时,那心情可不只是欣喜若狂。斯堪的纳维亚始终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而贝瓦尔德立志于寻求这片土壤上每一寸值得铭记的东西。这一年,他和他的伙伴们刚从基律纳返回,尔后在相对温暖一些的尼雪平落脚。这里靠海,即便仍旧处于冬季,也要比基律纳好上许多。在北极圈呆了半年有余的贝瓦尔德早就已经习惯于刺骨的寒风了。

旅馆外头便是山谷,当然在这样的深夜,除了黑色之外什么都瞧不见。这座城市曾经被俄罗斯军队大举入侵,也曾经遭遇过异常惨烈的大火,然而在如今,这些历史的痕迹早就深埋在地底。尼雪平的历史足足可以追逐到公元前两千年,贝瓦尔德执意在这儿歇脚也是有原因的。他喜欢一切富有历史、铭记回忆的地方,与他同行的芬兰人提诺和他志同道合,他俩一直是关系不错的合作伙伴,去年他们一同去厄勒布鲁探险,收获颇丰,提诺尔后还写了报告投稿至杂志社,结果吸引了许多青少年阅读。这不是什么坏事,提诺说,他看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的确不算什么坏事,贝瓦尔德想,他的眼神又落至窗外,窗户开了一小条缝,屋内暖气开得很足,而这种感觉太令人窒息了。时钟悄然地爬过一点,夜已经极深,外头的黑色像是会活动一般地四处蔓延,它们探头探脑,伴随着低温,顺着墙壁偷偷滑下,是无形的贼。贝瓦尔德摘下眼镜,再次喝下一口快凉了的咖啡之后,他动作极轻地关上了灯,那些骸骨悄然隐入黑暗之中,就像对他说晚安的、呼之欲出的精灵。

 

夜晚伴随着寒风无尽地唠叨着冬日的残忍。贝瓦尔德盖上被褥,并且闭上眼的时候,浓厚的疲惫便令他没法再睁开眼。意识朦胧之际,他却感到风一下子变得迅猛了,像是没关紧的那扇窗忽然大开,接着房内钻进了什么东西一样,四周被胡搅蛮缠着,可他睁不开眼,因为太冷了,瑞典人只是下意识地拉紧了被子,因为寒冷简直是活着的一般,四处行走着,他听见了声音——桌子上的东西被移动过了——然后又极快地陷入静止。那阵寒风——如果真的是寒风的话——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粗暴,他感到裸露在外的脸颊被狠狠擦过,几乎可以流血一般,但仅仅是几秒钟,这一切像是陷入了奇怪的转折,风变得文质彬彬起来,那像是一双手抚摸的感觉,可这种感觉消失的太快,窗户又吱吱嘎嘎地响起,啪地一声,房内沉入了寂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睁不开眼。贝瓦尔德模糊地想,接着他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贝瓦尔德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有些狼狈地戴上眼镜,披上外套打开门,他不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的芬兰人。提诺手里端着一大杯热咖啡,稍稍举高了些,口吻温和地向他道了早安。旅馆的走廊很安静,除了他们之外想必其他人都已经出门了。这样和人交谈实在不是件得体的事,于是贝瓦尔德示意他走进房间,提诺·维纳莫伊宁替他拉开了窗帘,一派暖阳涌入,房内登时亮了几许。他忽然想起昨夜的风,但房内并没有变得乱七八糟,也许一切不过是幻觉。略微的呆滞让提诺有些担心地晃晃手,不过贝瓦很快就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今天也还是好好休息吧?”提诺说道,他们已经辛苦了半年有余,而今在尼雪平至少可以停留半个月。瑞典人点点头,阳光很暖,这令他感到舒适,于是贝瓦尔德拉开椅子,让芬兰人坐下,顺便倒上一大杯热水,提诺开始描述他昨夜一个人在街道上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糖果铺,里头的老板还送了他好多甘草糖之类的事。提诺一直是个好伙伴,他健谈,贝瓦善于倾听,两人搭档也不会感到寂寞无趣。虽然他们并不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提诺擅长记录一些客观事实,并且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老实说这种本领真是令人钦羡。

而贝瓦尔德只是听着,提诺便也这样讲着,然后提诺说道,“昨晚上不知为何,来了一阵怪风呢。”他耸耸肩,“害我一下子就把窗户关紧了。”

“风?”

“就像怪兽一样的大风。”提诺说道,“但是关上窗之后,我还以为房间里会乱七八糟的,结果什么都没有。”

贝瓦尔德保持沉默,那么昨晚便不是做梦了?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上整齐摆放的骨头,目光依次向下滑,但是到最后一块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红色衬布上的骨头消失了。

“怎么了吗?”提诺有些奇怪地问道,贝瓦尔德指了指那块红色的衬布,接着回答道,“东西不见了。”

“骨头吗?”

“恩。”

这可就麻烦了。提诺一下子有点紧张,我们找找吧?你昨晚有好好数清楚吗?

贝瓦尔德只是点头。于是他们把行李箱拖了出来,一个个地数过去,的确少了一块。那是一块指骨,不知道属于什么物种,他们昨天才刚刚下榻,一切还没弄明白呢。他怔怔地站在桌边,提诺望着他,“会是小偷吗?”

“不。”谁会偷这种还没决定价值的东西?

“难道弄丢了吗?”

谁知道。

他们又弯着腰搜寻了一遍,贝瓦甚至挪开了自己的大床,但是一无所获。整个房间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过丢失的东西就是丢失了,红色的衬布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提诺不由得失望之极,贝瓦尔德示意他不必感到难过,尽管这是他们从遥远的基律纳带回的宝物,但找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办法。他将那些骨头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里然后锁好,提诺说他会试着去问问别人有没有看到,虽然希望渺茫。

贝瓦尔德总觉得是有人拿了那块骨头,但并不是这儿的人。可能是昨晚的那场大风?他在心底推翻自己的念头,不,别开玩笑了。

 

 

 

-·-

 

曾经在基律纳的时候,他和提诺在山野之中迷了路,夜间极冷,山中尽是雪,绵延的小道被白色覆盖,而天空阴沉沉的,又远又黑,仿佛无休止境。他们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因此一切没有那么糟糕,也没有那么绝望,只是寒冷铺天盖地,辗转而来的风在林子里呼啸穿行,景色蔚为壮观,就像眼前横了一块巨大的放大镜,自己被缩小了,视野被扩大再扩大,风里糅合着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所有人的呼吸,而这巨大的洪流扑过来的时候,脚步都被冻住了。这种景象一生都难得撞上几回,身边的颜色都被寒冷吞噬,即便你有同伴,那一瞬也像是只剩下了一个人。当然这样的困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凭借良好的方向感,他们终究在本地人的帮助下离开了荒山,并且带上了这些不知名的骨骼。越往北极走,比如特罗姆瑟那样的地方,稀奇古怪的东西便越多,即便贝瓦知道它们终究会属于一种物种,或是消失了,或是还存在着,接着带上生命留存的印记被记录进厚厚的书中。

他对这些东西始终留有一种特殊的执念,谁不希望成为见证生命的人,听起来就像另一种意义上的神祗。不过他并没有那么狂傲,不如说他相对更自私一些,只是想看着什么而已。发明自身、更新自我、开拓旅程——诸如此类的,所有人都想干的,所有人都必须干的。但坦率而言,这些不过是最原始的本能,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他身边存储着许多资料,无论是以书籍的形式还是以电脑数据,他都想把它们尽可能地保存下来。

也许这不过是个奢求。毕竟一切都躲不过时间,贝瓦尔德朝窗外瞥了一眼,阳光之下,虽然看不见空气的流动,但是树枝摇晃,行人的衣服飞起,看起来乱糟糟的。

贝瓦尔德锁上了柜子,他和提诺一起又寻找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整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不得不暂时搁下寻找的活计,而所谓的休息计划也被搁浅了。一个下午,他们选择去了尼雪平的图书馆,回家的时候天空又暗了下来。贝瓦尔德感受不到饥饿,他只是快步返回了旅馆,赶在深夜的寒气来临之前,瑞典人极快地走进了房间,不过那儿也不暖,他打开灯,将暖气开上,橙色的光涌出的时候他的脸颊也跟着热了起来。这一回,他确信地锁上了窗户,并且将门反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箱子里的骨头都是在的,花了点时间洗漱之后,贝瓦尔德感到疲倦,他躺在床上,却发觉自己没有睡意。他清晰地听见窗外呼啦的风声,宛若古老的呢喃,生灵活现的风探进来了——即便他的确锁紧了窗,但无形的空气伴随着寒冷又钻了进来,一丝一丝的。贝瓦拉上了被子,将它盖过自己的肩膀,可这又怎么抵抗得了寒风呢?冷,他只觉得冷,而裸露在外的皮肤则快冻成冰了。

明明开着暖气——贝瓦尔德想,但在这寒风的作用下,暖气的橙色光点早就看不见了。他又听到风擦过桌子的声音,很轻微的,如同人的衣摆猛然划过,这种声响令贝瓦尔德不由得警觉起来。他悄悄地坐了起来,那一瞬他浑身都不住地发抖,因为这风是会呼吸的——直直地灌入他的鼻腔,伸手触及到每一寸内脏。而他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摸过床头柜的眼镜,在刹那间他听见自己的皮箱打开的声音,瑞典人几乎是立刻按下了灯,刺眼的灯光让他一时间没法准确判断,不过他仍旧看见了眼前有些杂乱的桌子,地毯也歪了,而桌下的皮箱打开,旁边蹲着一个人,周身绕着白气。

不如说是寒风。贝瓦尔德强烈地感受到那人身上传来的低温,仿佛呵口气就能使周围凝成冰似的。而他看到那人的眼睛,烟紫色——不,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颜色,紫色之中也像是蒙着白雾,淡然地,毫无感情地回望着他。他的发间有一枚斯堪的纳维亚十字的发夹,乳白色,像是用冰做的。贝瓦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寒冷,直到对方站了起来,他看见他裸着的双足和深灰色的外套,而外套的边缘落在地上就成了水珠。

“昨天也是你吗?”他问道。对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他刚刚拿走的,用盒子装着的动物胫骨,轻轻放在桌上,似是打算还给他似的。

“为什么要拿这些?”

比起这个,他更应该问对方是什么人才对。不过这个模模糊糊的答案贝瓦尔德并不想去深究,于是他只是继续看着他,他觉得他很快就会消失的,从窗缝里溜走,不过是瞬间的事。可对方仍旧一言不发,他一转身,寒风又卷了起来,而关紧的窗户被撞开,贝瓦尔德再度睁眼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

 

这简直像一场梦。


第二天,贝瓦尔德在下楼的时候遇到提诺,对方告诉他今天自己得赶去市中心的编辑社,那儿有人和他约好了碰面,也许要到深夜才能赶回来,而检测工作就只能拜托贝瓦尔德首先负责起来。这当然不是什么问题,不过贝瓦尔德原本想告诉他昨夜的奇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吗?”提诺整理着自己的帽子,并且裹好了围巾,“你看上去好像失眠了。”

“不。”虽然提诺是一个好伙伴,并且贝瓦尔德相信他不会把自己的话语当做普通的痴人说梦,只是他忽然觉得这该是一个秘密,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能知晓,像是察觉到他眼神之中的一丝犹豫,他的好伙伴只是微笑起来,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鼓励道,“可以喝一大杯热茶喔,啊,对了,今天和我见面的那个人知道哪里有好吃的饼干,需要我带一点回来吗?”

没有等贝瓦尔德做出回应,芬兰人便一边念叨着饼干和甜食一边走出了旅馆,外面的光很亮,一片白蒙蒙的,好像下了雪。旅馆内暖和极了,贝瓦尔德在一楼的咖啡厅坐了一会儿,拿了份免费报纸,服务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穿着蓝白条纹的毛衣,底下是深咖啡的皮质短裙,撑着脸在吧台上和旁边的客人聊天。

“这里可真冷啊!”那个客人说道,“昨晚的风简直要把窗都给吹坏了,天啊,天,真是叫人受不了。”

“您会在这儿呆上一阵子吧?”姑娘笑着问道,“那您还得忍受呢。”

“我可没觉得以前的风那么冷,那么难熬啊。”客人用力地吸吸鼻子,“这冬天啊,简直像是一把镰刀,直接冲着我的脑袋割过来。”

“不过以前的风可没这么大。”姑娘轻声说道,“但是,这年头的天气都乱七八糟的,谁知道。”

贝瓦尔德将报纸合上,尽管他什么都没看进去,却还是将它叠了起来,捧着没喝完的咖啡朝房间走去。木质的楼梯吱嘎作响,高处的铁栏杆摸上去更加凉。他听见外头猛烈的风声,这几乎和整片环境都融为一体了,咆哮声狼吞虎咽地想把周围的一切事物拖走,房屋则顽强地抵御着寒气入侵。贝瓦尔德推开房门,一瞬间他又不住地打了个颤,看看房内,窗户上凝结着冰霜,地上有一条蜿蜒的水渍,已经被冻成了冰。而他的书桌边,昨夜那个忽然冒出的家伙,则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的书。那是一本笔记,记录着贝瓦尔德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笔记本内还夹着诸如树叶之类的东西,那个青年——伸手拿起那片树叶,凑近闻了闻。

“国王枫。”他又将树叶放了回去,又说,“这个是特罗姆瑟的味道。”

贝瓦尔德瞥见他所指的一小片针状树叶,是很普通的落叶松,在寒带随处可见,当然他并不记得这是在哪里捡的,但对方的模样非常认真,仿佛他已经身处特罗姆瑟,尽管那里实在非常遥远。贝瓦尔德止步,他没有试图靠近,因为他身上太冷了。滴滴答答的水珠还未落地就成了冰粒,这使得他斗篷的周围全是白色的斑点,一动便全部滚到了地板上。他总算将视线移到贝瓦尔德身上了,这下瑞典人看到他手中红色衬布,那正是他丢失的第一块骨头。

“你喊我诺威好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和北方之路很像,只是稍稍有些发音的差异。他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这会使得家具都结冰,毕竟他踩着的木地板已经蒙上冰霜了。

“抱歉。”停顿了好几秒之后,诺威忽然说道。这多少让贝瓦尔德感到有些惊讶,虽然他仍旧望着他,没有反问也没有说出任何冒犯的话,只是等这个莫名其妙的侵入者继续说下去。

“抱歉。”他又重复,不过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谦卑的感觉,反而像是在替自己的举动开脱,轻描淡写的,没有什么起伏的,他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接着将其按压至耳后,低声说道,“我在上面嗅到了基律纳的气味,所以……”

“你去过基律纳?”

“嗯。”他点点头,“不过那太久了…太久之前了。”

“我觉得熟悉,这里很少有人带着那里的味道,无论是基律纳还是特罗姆瑟,”他又低语,“它们,”他伸手抚摸着一小块骨头,“我好像认识它们。”

贝瓦尔德知道这些骨骸的年龄起码是四位数起跳,但他没有说出口。诺威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不过他很认真,认真地让贝瓦尔德不由得全部相信了。本来——他这样一个家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房间里,带着一股子寒风和冰霜,任何诡谲浪漫的词汇都可以朝他身上扣,随风而去,随风而来,他的指尖同样散着寒气,而这些雾气让他看起来比实际上的要高大健壮。他依旧裸着足,不过他现在走动起来,又一次蹲在皮箱前,有些像期待家长购买糖果的孩子,抬头望着贝瓦尔德,接着将头低下去了。

“这个。”他隔着皮箱说道,准确无误地指着每一块骨头安置的位置,“是一头鹿,是他的颈骨,只是一小块,它曾经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下去,结果受了伤,它的腿还是跛的。”

“这个胫骨是属于北极狐的……很小的一只狐狸,没活过第一年就死了。”

“这仍旧是北极狐的胫骨,不过要比刚刚那只稍大一些,自然死亡,真是罕见。”

他如同讲述故事一般地缓慢说道,脸上的表情十分淡然,好像那些动物又活了过来,呆在他的怀里蹬着腿。而他的手则抚摸着空气,明明什么都没有,不过他的眼神非常虔诚,周围的白雾也撩动起来,贝瓦尔德觉得肺部冷透了。这一刻——讲不上究竟是几分之几秒,只是他知道,这个房间是一座巨大的坟,而诺威的双手是棺材,他温柔地将它们收进了记忆里。

也许——他看到的仍旧是梦,他看到的是墓碑的森林,而那些冰珠则是午夜中闪烁的一百万个太阳。世界的每一处都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想带他们走。”他低语道,“有这么个念头,因为真的太熟悉了。”

他深呼吸,房内的空气因此波动起来,“看,它们其实一直希望我带他们走。”

而不是躺在这冰冷的皮箱里。它们需要回归。

 

 

-·-

收音机里在放快乐部的‘影子演出’,伊安·柯蒂斯×的声音把那些不太清楚的英文单词灌进耳朵。对这种阴暗、幽闭的朋克贝瓦尔德始终没什么兴趣,它们冰冷,虽然拥有电子的诗意,但和他始终没有什么交集。这些艺术性的东西过于深奥,尽管他一板一眼地记住了许多名字,不过他对这些的印象只剩下年轻的时候班级的同学追逐一个叫EUROPE的本土乐队,那会儿他也只是站在边缘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所专注的东西,而铭刻在他骨子里的也许便是‘记录’二字。他不厌其烦地追逐那些古旧的、会消失的东西,拼命地将它们的存在记下来,因为消失了便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的东西会从记忆中淡去,无论是人还是物,结局都是一样的。


在城市中心,

所有道路交汇,

寻找你。

 

在海洋深处

所有希望沉积,

寻觅你。

 

在寂静中穿行,

没有动作

等你

 

……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手中的书,目光不由得又落在那打开的皮箱上。里面的骨头自然一块都没有少,因为他没有回答诺威,而诺威在讲完那些话之后就消失了。虽然他说自己马上就会回来,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拿礼物和他交换,这份执着令贝瓦尔德有些动容。他大概能够理解他这般迫切的心情,如果,他是说如果——诺威的年纪要比这些骸骨更久的话……

也许那是无边无际的寂寞,但这般心情他是不了解的。他只能试图去揣摩,不过揣摩说到底是有限度的。他将收音机里嘈杂的声音关闭,那些电吉他的摩擦令贝瓦尔德有些烦躁。他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现在天色已经暗了,尼雪平本就不算热闹,现在更是静的有些可怕。瑞典人喝完了整整一杯咖啡,楼下说话的可能是那个咖啡厅的小姑娘,她又在和人聊天了,现在窗外卷起了雪,分外熟悉,玻璃上映着屋内暖洋洋的光,他看到他的脸,只是隔着一块玻璃而已,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很多时候他都有这个感觉,仿佛世界一下子就陌生起来,距离他很远,怎么追都触不到一丝一毫。他张开手,手中划过的不过是空气而已。持续而温暖的人造光仿佛告诉他春天近在眼前了,但他嗅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就好像周遭有什么正在迎来第二轮的死亡。

冬季本就是死亡的日子。他想起很多小镇,他所去过的那些小镇——旅馆窄窄的,有着墨绿色的帘幕,黑色柱子上挂着一些雕像,身份不明,旁边还有两根白色的柱子,靠墙还有簇生的干枯野草,天花板是木质的,可以听见楼外传来的管风琴的演奏。基督降临节、收获节等等的日子,暖黄的光便把整个房子都包裹了。不过现在,低沉晦暗的天空压着漫长的海岸线,裸露的嶙峋怪石被浪头扑打,黑而凝重,带着一股夺人的气势。阴森的黑夜尤其有着恐怖的传说,风越过疲惫的石块和车辙,越行越远,越行越远,没多久就没入时间中了。一旦沉没,便再也没可能回来,只剩下山峦之中,金黄、银白的平面又陡然变成棕色和黑色的现实,在云间钻进钻出,转瞬之间几番更迭。

看起来简直是不真实的。

窗又被撞开了,有些粗鲁。贝瓦尔德抬起头的时候看到诺威站在窗边,他的斗篷湿漉漉的,头发也像是被雨水打湿一般黏在脸颊上。他呼了口气,怀里像是抱着一些东西似的。他朝前走了两步,抿着嘴说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贝瓦尔德看到那是一些贝壳,以及珍珠、珊瑚之类的玩意。他们被他用粗糙的亚麻布包起来,仍旧落着水,好像他才刚刚将它们捞起似的。不过贝瓦尔德知道这些东西远比看起来的有价值,有些说不定是无价之宝。诺威呼了口气,然后说道,“我拿这些和你换那些骨头。”

瑞典人沉默。诺威又咬咬唇,他看起来有些受打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

其实他完全可以继续在夜间潜入,然后将整个箱子带走,而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提出交换,贝瓦尔德的手按在皮箱上,他望着他,说道,“你可以直接拿走的。”

“但它们对你而言也很重要。”

“这些对你就不重要吗?”他指着那些贝壳。

“也很重要……不过我下次会拿回它们的。”

“怎么拿?”

“不知道。”他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很老实地说道,“也许是很多年以后……也许……”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记不得了。”诺威叹了口气,“真的。”他的目光又一次流连到那些骨头上,带着一种依依不舍的眼神,“如果我不带走它们,它们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被置入博物馆供人欣赏。

贴上一块冷冰冰的标签,从拉丁语到英语,等等稀奇古怪的语言。

成为某本学术杂志中的照片。

罩在玻璃之中,绕着无数的相机。

“它们的结局终究是坟墓。”诺威说道,“没有别的。”

“但这样没人会记得的。”

“为什么要记得?”他反问,“为什么要记得它们呢?”

贝瓦尔德又一次沉默,他不知道如何应答,事实上,他的确讲不出什么缘由。或许这只是他单纯的私心,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是某种价值,不,他没想那么深刻。对啊,说到底他为什么又要执着呢?他不想忘记而已,却将它升华至某种冠冕堂皇的高度,一种不得不服从的信仰。

“它们都是生命。”诺威继续说道,稀稀落落的冰粒从他身上掉下来,“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

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在自然面前没有真理。诺威没有错。他是正确的。

 

 

-·-

 

那大概是在三年前,贝瓦尔德去了西亚格尔河谷,在下游分支处,他找到了一座墓穴,里面缩着好几只狐狸,不过那并不是他们的巢,而是单纯的一个落脚点,其中一只狐狸同样跛了脚,被手电的光一照便蜷缩起来,黑夜已经将影子覆在它们的皮毛上,瑟缩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去亚洲旅行的时候路边坐着的年幼乞丐。他们穿着明显不合身冬衣,缩着身子坐在高低不平的路边,脚底沾着泥土,时不时的伸手去抠,有些小姑娘直接便将手指塞进嘴里,痴痴地笑起来,那不过是很短的一瞬,因为他没有驻足,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便又匆匆走开了。世界上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只有极少数的人有幸被相机记录下来,接着成了各类摄影展的作品,他们的笑容——或者是恸哭被定格,很多年之后又被翻了出来,接着又淡去了。

他忽然将那些眼神——狐狸的,和乞丐的眼神全部记起来了。他才发觉他始终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它们在不经意的时候就钻进了记忆的缝隙中,他不知道它们究竟和什么重叠在了一起,而猛然回神的那一刻,他看到诺威凝视他的双眼,那抹烟紫色中透着一种悲凉的,同时又无比虔诚的光。

“人们从不愿认错。”他说道,“也不肯停下脚步。”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上仿佛展出了一卷古老的地图,没有任何人类改造的痕迹,山峦起伏,而影子游走其中,卷起的云霞下是黑色陈旧的海洋,那一种凝视是可以叫人忘记太阳、天空、声音和气味的,全身都融进了这原始的、从未离去的生命之中,人本是生命的一员。

“这世界那么美丽。为何又要增添那么多呢?”

又怎么样才能停止去凭着自己的想象勾勒这个世界,肆意地去判断这个世界呢?

诺威蹲下身子,“让我带他们走吧。”

“嗯。”贝瓦尔德找不出否决的话语,于是他点头了,他转身将那个皮箱递过去,诺威摆摆手,示意他并不需要那个箱子。

“这个是你的。”

贝瓦尔德便又把箱子里的东西如数翻出,小心翼翼地分别裹好,接着递给了诺威。他同时把那些珍珠贝壳全部放了进去,说,“这也是你的。”

诺威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不过他没有拒绝,只是伸手接过了,贝瓦尔德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诺威低声回答,“记不起来了。”

“你只呆在尼雪平吗?”

“不,我哪里都可以去。”只要不离开这片半岛,他说道,忽然又微笑起来,很浅的那种,“我好像见过你。”

贝瓦尔德稍稍愣了愣,不过诺威没有打算再解释的意思了,他抱起那些骨头,就像才死去不久的尸体一般,他似是打算离开了,只是推开窗的时候,诺威又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喊我的名字,我就会出现的。”

“诺威吗?”

“嗯。”

“你等等。”贝瓦尔德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折身从桌上抓起那本厚厚的笔记,将里面的那片枫叶递过去,“这个,礼物。”

“为什么?”

“当做名字的回礼。”

以及对自然的感恩。他这句话没有讲出来,但想必对方是明白的,诺威收下了,他消失的极快,风将窗帘吹得哗哗乱动,底下传来那个年轻姑娘的惊呼,“噢!该死……我的帽子飞走了!”

贝瓦尔德关上了窗。

 

-·-

 

「我在给你写信,海那边的你,千里万里,永不归来的你。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要把它们寄到风里,从沙漠吹到落日的风,因为只有风才能翻山越岭。你来了又去,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在我的回忆里,你像是梦,我记得梦的每一个瞬间,你用你的语言说过的话。」

黑夜仿佛永无止境地轮回。

 

 

 

 

“好久不回斯德哥尔摩了。”下火车的时候,提诺伸了个懒腰,口吻中带着点喜悦,“很想家吗?”

“很久没回来了。”贝瓦尔德只是这样说道,他把自己火车上阅读的短篇小说塞回手提袋,和尼雪平不同,斯德哥尔摩的天似乎是更蓝一些,尽管还是冷,清凉的泉水是翡翠的颜色,宛若生机勃勃的佳酿。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花坛边,拿着线状的速写本不断地画画。提诺说他要去给家里人打个电话,贝瓦尔德便表示在这里等他。期间颇有些无聊,他不由得朝那几个年轻人走过去,看起来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戴着深蓝色的绒线帽,讲话的时候不住地呼出白气。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他,脸上浮出笑容来。

“嗨,想要来张自画像吗?”

“除了自画像,别的也可以吗?”他忽然来了兴致,戴帽子的学生有点诧异,不过还是吸着鼻子说道,“可以,嗯,先生想要什么画呢?”

“一个人。”

“有照片吗?”

“没有。”

“那么……描述一下?”

贝瓦尔德想了想,他发觉诺威的形象在他的大脑里真是无比的清晰,于是他描述起来,细碎的发,发际间的白色发卡,脸色不太好,眼神也时常没什么波动,不过——

不过?学生眨眨眼,他顿了顿,是个很温柔的人。

也许是创作空间比较大,学生画了一会儿才把作品交给他。他方才就看着炭笔之下徐徐浮出的脸庞,和印象中的真是非常接近,这令贝瓦尔德感到有些惊讶,学生腼腆地笑了,说道,“抱歉,是不是太糟糕了?”

“不。”他否定,接着将画作收了过来,打算掏钱的时候学生却摆摆手说不用。这样一来也颇尴尬,贝瓦尔德便把随身的名片递了过去。然后他转身离开,径直走到几乎无人的角落,周围只有喷泉和草坪,风非常温和,阳光暖暖的。

“诺威。”他试着轻声喊出他的名字,接着把画纸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屏息之后,阳光依旧,风却忽然摇晃起来,灵动地好似在奔跑,接着风变得剧烈,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擦过脸颊,而那张画纸猛地卷起,他依稀看见空气中飞过那枚枫叶,十字的发卡闪着白光,他甚至听见了声音,不,那也许是他的呼吸而已。不过几秒之后,画纸不见了。

果然。

 

在这风中,有神灵栖息。

 

FIN

因为年代久远【没有】所以显然有很多不足,但现在翻出来看到过去的自己,试图在文章里保留的探讨依然存在……而很庆幸的是七年过去了,面对过去的自己,反而有种小小的感动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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