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 安雷，我流，谨慎阅读，私设如山

• 迟到的生日快乐

骑士守则

 

 

 

骑士是不会说谎的。所以这个故事也的确真实。安迷修在小时候遇到了那名海盗，他已经很年老了，安迷修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事实上，只有他一人才能看到这披着白色斗篷的老人。他看起来装扮滑稽，却不显得凶神恶煞，花白的眉毛下头，是一双浑浊的紫红色眼睛。他总是坐在那里，当安迷修独自一人跑向那个角落的时候，老人便会回头看他：你来了。

下午好。安迷修有礼貌地说道，您今天也来了啊。

你爽约了。老人说道，随后便又沉默不语。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安迷修记不清了。也不知是哪个下午，可能是一个月前，或许更早，总而言之，安迷修便一人看到了这白色的苍老身影。老人自称为海盗，但他没有船，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什么饱经风霜的痕迹。倒是岁月确凿无疑地刻进了他的眼睛，每当他朝他看来的时候，安迷修便觉得一阵哑然，喉间也仿佛变得艰涩，他不晓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无声地回望着他。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保持着这样的沉默——因为安迷修马上就得回去上课，他的骑士进修才刚刚开始，这是他一辈子坚定的理想。而只要他下课了，再度折回这里的时候，海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安迷修总很想好好问问他，但奈何时间不够，终于有一次，他的师傅有事得忙，难得早放了那么几分钟，安迷修迅速地收拾好了东西，朝着那走廊的拐角奔去。

老人果然在那里。他一如往常那般坐着，背靠门柱，还是那件白色的斗篷，细碎的草屑弄脏了他的衣摆。但他的精神仍旧很好，看起来没有一点儿颓然的样子，安迷修便在他跟前站定，他的怀里还抱着一摞书。骑士守则——这是他最近正在认真研读的东西，他知道这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道德杠杆。

您好。安迷修朝他行礼，之前一直看到您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时间和您好好聊聊。

今天你下课很早？

“是的。”安迷修点了点头，“您是迷路了吗？需要我的帮助吗？”他又顿了顿，“您住在这里吗？”

老人神色复杂。他说：“是的，我曾经住在这里，但现在这儿不属于我了。”

“那您的家在哪里，我可以带您过去。”

“得了，我也没有家，”老人回答，“我很快就会走的。”

“那我可以帮助您去联系一下您的家人。”

他说得不假思索。但老人只是朝他瞥了一眼，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你是安迷修。”

“是的。”他挺诧异为何对方会知道他的名字，却仍旧点头答应了，“您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还知道很多事。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骑士，我也知道你之后会参加一个重要的比赛，这是你赌上骑士命运的比赛，我还知道你会在比赛中遇到你的宿敌，我还知道……”

老人忽然欲言又止。他垂下头来，接着一言不发。他的双手叠在一起，掌心满是茧子，安迷修明白他身上一定有太多的故事，但他不说，安迷修便不会去追问，因此他便挨着老人坐下来，将书放到一边，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安迷修思忖着安慰的话语，但他的手被老人握住了，他感到对方用力地收紧了手指，接着他说道：

不要去参加那个比赛，不要。

 

安迷修在那一天后便没有见过海盗了，虽然觉得奇怪，但身为一个未来的骑士，他并不没有感到些许的动摇。相反，他对老人的话语感到好奇，他提到了一个比赛，但在这个国家没有属于骑士的比赛。骑士团的存在已经摇摇欲坠，安迷修的师父是最后一名拥有骑士勋章的英雄，他对他很是钦佩，他明白，为骑士道、为国家，为整个王族献上一切，是他一生的命运。

但对于这个国家，安迷修说不上自己究竟是热爱，还是无动于衷。它并不完美，从数年前开始便治安混乱，国王碌碌无为，议会的臣民也只晓得吃喝玩乐，好像压根不把国家的命运当回事。他想起那个海盗，无家可归，他曾经属于这颗星球，但现在他已经厌烦了这儿的一切。这种事安迷修听得不少，他想，老人提及的那个比赛或许和他的未来有着紧密的联系，因此安迷修多少在意起来，他明白，那个比赛的大门不知哪一天就会忽然向他打开。

因为师父的缘故，安迷修才得以在王宫拥有一席之位，而在这高墙后头，他听到的故事更多，也更令人心寒。国王拥有许多情人，也有很多子嗣，但这些年轻的王子公主都骄纵蛮横，全然没有一派王储的模样，他们的生活好像只剩下了攀比和玩乐，不过作为骑士的继承人，安迷修对他们也依然十分尊敬。即便很多时候，他们的举动都让安迷修忍不住皱起眉头，甚至忍不住出声呵斥，但他明白，这个国家，这个星球的未来，仍旧在他们的手中。

在众多的王子之中，安迷修唯独欣赏的是雷狮。他是国王的第三个孩子，看起来精瘦，一双紫红的眼睛总让他想起那个老人。但他的目光凌厉多了，看起来格外狡黠，里头始终泛着兴致勃勃的光，仿佛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鬼主意。而雷狮偏偏也是个不安分的家伙，翘课逃学是家常便饭不提，还隔三差五地溜出王宫，兴师动众地派人搜寻总是件丢脸的事儿，因此这工作经常落到安迷修身上。他每回都得花好一番功夫去找到雷狮，但雷狮也总会在最后一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跟前，好像故意在和他玩捉迷藏似的。安迷修对此无可奈何，可并不妥协，雷狮却是叛逆心厉害，非要和他作对不可。

“殿下。”安迷修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多少次追着他，请他赶紧回去上课了，“您的老师已经等着了，其他殿下们也都已经准备开始功课，麻烦您……”

“你能不能说点儿像样的理由来糊弄我？”雷狮对这个没大几岁的骑士后补从没什么好印象，“他们会去听课？鬼才信。”

安迷修无可奈何。雷狮很聪明，他是所有的王子公主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但他偏偏性情古怪，全然没有守规矩的习惯。他不仅懒得和兄弟姐妹们混一块儿，也对王位继承兴趣缺缺，和他走得亲近的，也只有另一个王子卡米尔。卡米尔是王室中一个默许存在的秘密，他是私生子，别人看到他都绕得远远的，倒只有雷狮总会和他说说话，做什么都不忘他那一份。

安迷修明白，假如雷狮成为了国王，那么这颗星球、这片土地，还有得到拯救的希望。因此他不厌其烦地去拦住雷狮，一次次地把他找回来，一次次地和他谈话。但他们的交流往往无疾而终，雷狮压根不想听他说什么，一来二去，两个人甚至动起手来，安迷修发现这个小王子看着瘦削，打起架来真是个狠戾的角色，完全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安迷修起初还让步，末了却被他一把揪住领子：“这就是所谓的骑士吗？太没出息了吧！”

羞辱骑士道本身，对于安迷修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雷狮，一把便将小王子反压在身下，剑锋擦过他黑色的头发，重重地插进泥土里。另一把剑仍旧在他手中，安迷修握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斩下，但雷狮只是躺在地上，丝毫没有逃脱的冲动，那双紫红色的眼睛里竟充满了笑意。他一笑，安迷修便失去了斗志，他的手僵了会儿，在雷狮的哈哈大笑声中垂了下来。

“都说你没出息了。”雷狮一脚踹开那柄险些下落的剑，“怎么，既然真想让我好好听你的那些唠叨，就让我服气为止啊。”

“……”这家伙简直不可理喻，安迷修一把拔出另一柄剑，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仍旧显得尊敬些：“殿下，您为什么一直拒绝所有的王室课程呢？您很有可能会继承王位，毕竟……”

“毕竟我的哥哥姐姐都蠢得不行，没有治国之才，是吧。”雷狮说得毫不客气，安迷修差点儿被他惊得咬到舌头，但雷狮只是挑挑眉毛，翻身坐了起来：“怕什么，我都不怕，这说的是事实罢了，整个星球的人都知道，也都希望我去继承王位。”

“您既然明白，那为什么——”

“可我偏不！”雷狮一下下地拍去身上沾着的草土，回答得铿锵有力，“我绝不会做什么狗屁国王的，成天待在这鸟笼子似的破地方，我的一生就完全浪费了！安迷修，你见过星球外的世界吗？宇宙，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星球，神创造了这一切，可不是单纯地做摆设而已。”

他甩了甩脑袋，黑色的头发上还落着细碎的叶片。安迷修便伸手去拂，雷狮怔了怔，意外地没有偏头躲开。

“你不觉得无聊吗，”过了半晌，雷狮如此问道，“待在这种地方，你就不觉得无趣吗？”

安迷修顿了顿，他正打算回答，雷狮却又转过身来，冲他扮了个鬼脸。

“我不属于这里，我会去更广阔的宇宙好好看个究竟，谁也别想拦住我。”

 

也许是因为雷狮的话多少动摇了安迷修的内心，也许是因为安迷修又一次想起那个老人，那个没有住所、四处漂流的海盗，此后雷狮继续逃学的时候，安迷修多少还是放纵了些。他明白，他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而雷狮错得离谱，因为离开这儿并不代表自由，也有可能意味着陷入了另一个囚笼。但安迷修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去证明这一切，他言语笨拙，没有雷狮那样的好口才，他说服不了他，一次次的争执中，安迷修总会输的彻底。雷狮也越长越高了，他的身形不再那么脆弱，他变得结实有力，在安迷修看来，也确实充满了王者的风范。

但雷狮告诉他，我会走的。他提得很轻松：安迷修，我没多久就会离开这里的。

安迷修思索了会儿，他想说，假如只是出去玩乐一圈，那也无妨。或许见多了外头的世界，到头来雷狮便会想通了……神奇的是，安迷修总是最了解雷狮的那一个，即便他对他的思想感到困扰，但雷狮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的一切，安迷修都了解得格外透彻。他了解他，就如他了解自己一样，雷狮是一艘船，一个会飞的风筝，船有港口，风筝有线，只要攥得紧，便没有什么好怕的。

安迷修点了点头，他说，其实我想得到会有这么一天。

雷狮也不意外，他将双手搭在脑后，两条腿晃来晃去：“你会不会又跑上来拦着我啊？”

“一定会。”安迷修答得不假思索，“这是我的义务，我也得保护你。”

“见鬼的骑士精神。”雷狮咧嘴笑了笑，他伸手去拍安迷修，差点儿把他从这摇摇欲坠的横栏上揍下去，天色正在变暗，太阳缓慢地朝下落，橙红的影子正在无法触及的、地平线的另一端消失，看起来实在太过于遥远了。雷狮说，我会抵达那太阳的尽头去，我会在那远远的恒星上看这里，你也该去这么做，因为这样你就会明白，自己所在的世界实在太过于渺小。

你需要尝尝自由的滋味，安迷修。

雷狮冷不丁地吻了吻他——又或者说，这更像是报复的撕咬，安迷修的嘴唇留下了牙印，血珠渗了出来，胀痛得厉害。雷狮随后摆摆手就走了，只留下那一句‘自由的滋味’尚留在安迷修的脑袋里，那像一个膨胀的音符，在他的思绪里来回地撞击，接着是日落的钟声，天暗了。

 

可安迷修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天，雷狮消失得无影无踪。与他一同消失的除了那些惯用的武器，还有那个小王子卡米尔。雷狮更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书信，那里头写着，这王子我不做了，继承权我也不要了，谁要谁拿去吧！从此之后，我和王室没有任何瓜葛，永别了。

他用的是永别，再也不见，决绝得让人大跌眼镜。但安迷修震惊之余，他很快想起雷狮的提问：你会不会又跑上来拦着我？会，当然会。安迷修很快便自发地去觐见国王，他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宣誓忠诚后，安迷修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国王显然已经气得暴跳如雷，雷狮这般胡作非为的王子，先前他已经足够容忍，现在他还带走了卡米尔，全宇宙都会知道有这么一个离家出走的王子殿下。国王将文件朝安迷修跟前一丢，他气得浑身都在抖：“这混小子以后就被除名了！再也不属于雷王星！”

安迷修无法否决国王的命令，但他之前和雷狮承诺过，只要雷狮离开，他便会去找他，他离开王宫，那么他就去王宫外头寻找，他离开这个星球，那么他就去星球外头搜寻，他要去地平线的另一头，去创世神的地方，那么安迷修也会去的，他必定要让雷狮相信，他才是正确的，而雷狮所谓的自由并不会拥有圆满的结局。

王子雷狮消失了，海盗雷狮的大名很快传遍了附近的星系。雷狮成了宇宙海盗，他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他的守则便是他自己的内心，除此之外，谁也无法更改他的选择。安迷修每追着一个消息，匆匆赶到一个地方，雷狮便也恰巧离开，他总是能精准地算计到安迷修的节奏，总是能偷偷地给他一些惊喜：安迷修中途坏了一艘飞船，被莫名其妙的人骗掉过钱财，迷路过无数次，掉过好几次陷阱……等等等等。安迷修甚至能想象雷狮猖狂的笑，如果他在跟前，他必定会用嘲弄的语气说道：安迷修，你看，你还是赢不过我的。

通缉名单上的雷狮不再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他变得锋芒毕露，白色的发带和外套，衬得那黑发更为深邃浓郁。紫红色的眼睛就算在屏幕上，也好似在紧盯着安迷修似的，让他无法转移目光。好几回安迷修都险些要追到他了，但雷狮轻巧地站在另一头，他大声说道：“你就认输吧，安迷修！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呢？”

不，这并不是自由。安迷修想，雷狮并不会明白，他仍旧在自己的道义，自己的守则中奔跑。他追着他，总有天会追到的那一天，那么追到了又如何？雷狮会乐意回去吗，不可能……他仍旧在自己制定的道路上飞奔。他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坚定，却又让他恍惚。他偶尔会想起雷狮给他的那一个印记般的吻，他说那是自由的滋味，安迷修不明白。

 

他依然在这漫长的追逐中前行。

 

在某一日，安迷修收到了讯息，雷狮决心参加凹凸大赛了。这让他感到惊讶，同时也毫不犹豫地赶到了凹凸星球。在那里，在茫茫的人群中，安迷修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雷狮，对方比通缉单上的模样看起来更为凌厉，眼神里写满了令他陌生又熟悉的光彩。他们打了个照面，雷狮微微抬起下巴，语气一如他所想的那般讥讽：“你还是追来了。”

“托你的福。”安迷修说道。不知不觉，他对雷狮不再采用敬称，也许是因为对方不再是王子，也许是因为他对雷狮失望透顶，也许……他也想不明白。雷狮倒是挑挑眉毛，语调蓦地一转：“可别指望我对你讲究什么情面。”

“并不需要。”安迷修握紧了自己的剑，“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说真的，我很惊讶你能追这么久。”雷狮抱起手臂，“一次两次也就该玩腻了，结果你非要追到这个大赛里来……你知道这个大赛是做什么的吗？”

“这也不重要。”安迷修拧起眉，他很想回答，是因为你参加了，所以我才紧随其后，但他终究没有开口，而是在片刻后说道：“重要的是，你一定会认识到自己是错误的，你所谓的自由并没有带给你什么好处。”

雷狮仿佛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儿来气，他冷哼了声便走了，带着他的海盗团一起。他看到了卡米尔，还有其他两个不太熟悉的家伙，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人群里。雷狮又一次变得遥远起来，但他身旁却多了其他志同道合的同伴，安迷修并不羡慕，他知道这是雷狮的个人魅力，这也是他起初笃信对方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重要原因。

但骑士仍旧独来独往。在这场大赛中，安迷修渐渐明白了古怪。他见识到了整个宇宙中最强大的人，也见识到了各种鲜活的生命，灵魂荧荧闪耀，他好像明白了雷狮参加大赛的理由，这些选手，这些灵魂，就如雷狮口中曾经提过的其他星球。宇宙宏大无际，里头闪耀的星辰，穷尽一生也无法看个透彻，安迷修似乎感受到了雷狮口中的自由，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遇到过的那个海盗……那个眼中写满了故事的海盗。他忽然想起对方曾经告诫他，不要参加这个比赛，不要，这会让他后悔，一切无可挽回。

况且他答应过雷狮，骑士言出必行。只要雷狮离开，他便会去找他，无论多久，他都会将他拽回来。骑士是不会说谎的，既然都这么做了，就得一直做到底。他想，他乐意成为雷狮的港口，成为他的风筝线，成为他一切坚实的盾牌，他得为了他和雷狮的承诺继续坚持下去，在这条独属于他的道路上孤独前行。但这并不痛苦，因为那前端闪烁光芒的是雷狮，雷狮就像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深深地将光烙印在了安迷修的眼底。

雷狮仍旧潇洒，横行霸道，安迷修也从其他选手那儿听闻了点消息，大多是对雷狮海盗团的畏惧，感叹之余安迷修也觉得，不愧是雷狮，做什么事儿都特有风格，谁都没办法阻止他的脚步。他是个好猎手，可能他真的不太适合做国王吧，毕竟一个国王四处征战，也只会给臣民带来不幸。之后他与雷狮的交手便愈加酣畅淋漓，真正动手的时候，安迷修会忘了他曾经是自己的王子，不知是雷狮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但他确实感到，他们的灵魂贴得愈来愈紧。而在某一个夜晚，他们再度相遇的时候，雷狮难得没有和他动手了，他晃着酒杯说，我们可以叙叙旧，那双眼睛又变得柔软，目光也愈加显明。

叙旧？叙什么。安迷修也挨着他坐了下来，聊你那些逃学的过去吗？

别提那些事儿，多丢人。雷狮摇了摇头，我真想完全忘记自己曾经的出身，我更希望我生来就是这副样子。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我不生在王室，也就不会认识你了。雷狮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这就很糟糕了……

“这就很糟糕了，安迷修，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你吗？不可能了……哪还会有人傻兮兮地，一直追啊追的，你说烦不烦人，但就算如此，我倒是习惯了……”

如果没有你，我的自由，也会变得更为无趣。若不是你当时把我从王宫外头带回来，我也不会一次一次地想逃出去，虽然我的确想看看外头的世界，但我也很想每次回过头的时候，看你气喘吁吁地追着我的影子，这感觉真的很奇妙。

雷狮顿了顿，随后笑出声来。

你总是说这是和我的约定，是吗？安迷修，那就不要爽约，答应过的事儿，就一直做到吧。

他喝多了，他的脑袋靠了过来，随后是沉稳的呼吸，他仿佛睡着了，安迷修低下头的时候，便只看到雷狮那张熟悉的脸。他的确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了，他和小时候的模样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他确实长大了，脸部轮廓变得清晰，变得帅气英俊，他小时候还会冲他吐舌头呢，他还莫名其妙地吻了他，咬着他的下唇说，这是自由的味道。

 

也是雷狮的味道。

 

安迷修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躺在这儿的，他的手很酸，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而周遭是燃烧的火焰，如地狱般地吞没了他的视野。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凹凸大赛确实危险，但这也是第一次，安迷修感到危险如此近在咫尺。他仿佛摔进了一个洞穴，手边的剑已经断了，碎屑稀稀落落的，看起来实在凄惨。他仰头看着上方，他好像听到了雷狮的声音，他在大喊他的名字。

比赛已经进入白热化了，而这一切的罪恶也终于显露端倪。安迷修看着四周，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山洞，他听到野兽咆哮的吼声，魔物正潜伏于黑暗里，他慢慢地想起，刚刚他将雷狮一把推开了，接着自己失足摔进了陷阱，这儿有几十英尺高，他的骨头恐怕也断了好几根。安迷修咬咬牙爬了起来，他在上方的光亮处瞥到雷狮的影子，雷狮又朝他大喊：“安迷修！”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捡起另一把还算完好的剑。他勉强地朝雷狮挥了挥，他说道：“等我出来。”

等我出来，我们还有继续较量输赢的机会。

剑用力地插进了石块的缝隙，安迷修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巨大的落石将后方唯一的退路堵得不见光明。骑士是不会说谎的，言出必行，决不能违背任何约定，他答应过雷狮很多事儿，他也会去做到。但在这之前，他也是他的骑士，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许下承诺说，我会保护你。你说你想去那阳光的尽头，想去见见世界，想要得到自由，这一切都可以，我必定会在你身边。

他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一次次地挥动剑柄，一次次的沉重撞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可能要在这儿暂时退出了吧，那个老人说得对，他的确不应该来这里的，可就算有人早就警告过他，那又如何呢？他还是会因为雷狮走进这里的。雷狮是一艘船，一个会飞的风筝，船有港口，风筝有线，只要攥得紧，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但是……

但是，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手，风筝在他模糊的视线中飞远了。

 

 

安迷修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醒了，梦见自己刚刚结束一堂剑术课，正满心疲倦地朝回走。师父谆谆教诲他：骑士最重要的是不能说谎，言出必行，决不能违背任何约定。安迷修想，他是绝不会忘记这样的誓言的。他看到年老的海盗坐在那里，紫红色的、浑浊的眼睛低垂着。安迷修说：您今天也来了啊。

海盗向他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而他的声音却逐步变得年轻，变得清脆，变得更为熟悉，里头还翻滚着一丝他听不透的悲伤。

你爽约了，雷狮说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