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傍晚沉入窗门多么温和

一位圣人步出他黑色的伤疤


 

(R/L)

 

无穷无尽的声响在此时化为一阵空虚的叹息,如周遭的黑夜瞬刻被压缩,被翻搅,随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瑞克坐在那一头,一言不发,他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这会儿显得有些杂乱,深蓝色的衬衫紧贴在身上,而他的手指从方才开始便在不断地拨弄着那枚银戒指,它挂在他的脖颈里,垂落下来,与后头的军牌发出相撞的摩擦声。

这间地下室昏暗而又窒息,但阳光准确无误地透过那狭窄的缝隙,落在跟前的石砖上。林·威弗列德半闭着眼睛,从方才开始他便没有做出回答,甚至没有反抗声,若不是瑞克还能听到他的呼吸,或许他会以为不死的威弗列德竟已经成了尸体。他直起身来,皮鞋吱嘎地朝前挪了挪,当他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头的时候,林终于抬起头来,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头泛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还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狼狈。”瑞克说道,“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的天赋或许是最大的不幸。”

林不置可否。他费力地动了动胳膊,试图将双手从那根混银的绳索中抽出来,但这只会割伤他的手腕,而伤口又会在瞬间愈合,以至于绳索本身都几乎快和他的皮肤黏在一起。瑞克细细地看着他,林·威弗列德远不在是之前那副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的脖颈处有一道细细的、如针刺般的伤疤,瑞克知道这条疤痕的来历——革新者们将旧血族的代表一一吊起,如古代中世纪时对待盗贼的惩罚与羞辱那般,但林并不是一般的吸血鬼,诸如此类的刑罚也没能要了他的命,他只是在七天后又被放了下来,这害得他好几天没法讲话。而这间房间终究成了他最后的牢笼,瑞克仰起头,阳光是致命的,但它又格外美丽。带来生命的光芒却无法带走跟前的人的性命。

“你还年轻。”林说道,“你犯不着花上大把的时间在这儿守着我……你该明白,总有天他们会意识到这么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然后就把我放了。”

“不,不会的。”瑞克摇了摇头。事实上这间房间堪称是最残酷的刑具,在很久很久之前,想要死去的吸血鬼便会来到这里,坐在这张椅子上,等待着东方的那第一缕日出……而那光芒在投入天窗的瞬间,他们的四肢便会慢慢化作齑粉。瑞克并不惧怕太阳,他和许多新生代的吸血鬼一样,人类的血统顽强且有力,他们这般的吸血鬼被称为真正完美的“人类”——这称呼颇为讽刺,他有些记不清自己刚刚接受初拥时的滋味,但他绝不会想到,在几十年后,他会因这样的身份而获得地位,甚至于骄傲。

“你会成为一个标本,一枚印记,永永远远地待在这里。”瑞克低声道,“这对于你而言或许是最适合的结局。”

“但很遗憾,我并不想在这里老老实实坐着。”林努力地耸了耸肩,“瑞克,我没想到你会变得如此冷血残忍,我在这儿甚至连一口血都喝不上。”

“即便如此,你也不会死去的。”瑞克漠然道,“您是最伟大的父亲。”

林勾勾嘴角,这抹笑容在此时看来显得格外讽刺,因此他又闭上了眼睛,权当方才的对话只是一番幻想。他的确迅速地陷入了一种苍白的梦境,就如游走在现实和虚无的边缘,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落进悬崖里头。他的肉体不会死亡,他的精神也同样如此。在一次又一次的摧毁后,他总能如灌了水的沙子似的,轻轻一捏,便再度恢复了原本的形状。林的意识慢慢散去,在一阵强烈的刺痛后,他又猛地喘了口气,浑身痉挛地绷紧了身子;阳光不知何时落向了他的半边身子,瑞克的影子无法覆盖他,因此在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肢体经历了粉碎和重组,林对头顶上方的太阳颇为憎恨,但他无能为力。

“你知道吗,这让我想起久远时代的人类传说。”林说道,他冷汗涔涔,“有那么一位神祗,他触怒了最伟大的天神,所以他被关押在深幽的洞穴里,任由毒液淌下,将他的脸弄得面目全非……”

“我想,比起他而言,这已经算得上是仁慈了。”瑞克指了指天窗,“至少它还没有毁掉你的大脑,否则你甚至无法思考。”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会觉得,你果真继承了我的血脉。”林沙哑地笑了笑,“但你是无法理解我的,瑞克,因为我这会儿觉得很快乐。”

瑞克眯起眼睛。他透过那薄薄的镜片注视着他的父亲——尽管在成为血族后,瑞克的视力便早已远超普通人类,但他仍旧固执地保留着这副眼镜,仿佛这是他身为人类的唯一证据似的。林的轮廓在他的视线中愈加清晰,他好似能够看清他皮肤下头流动的血管,跳动的心脏,而这让他心底翻腾起一股莫名的欲望,在这刹那,瑞克忽然明白了林所渴求的那份死亡的诱惑,这足够美丽,带着生命的血腥气,就如无数乐器交织在一块儿,奏出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来,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是不可或缺的音符,而当这首曲子慢慢停止的时候,才算是艺术的诞生——同样,这也是生命的诞生,生便是死。

“快乐……”瑞克呢喃着,“我一直很想弄明白这份快乐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俯下身来,距离他的父亲更近了些。这让他能够听到林的呼吸声,缓慢而又宁静,如陷入沉睡的婴孩,而他知道林的确疲惫不堪,他长时间没有进食,身体却又不断地重组,这让他的嘴唇都泛着柔嫩的粉红色,犹如新结的伤疤。他眨了眨眼睛,和瑞克撞在一起,那深邃的红色如岩浆般沸腾着,瑞克忽然屏住了呼吸,只有这双眼睛从未变过。这让他不由得伸出手来,试探性地去抚摸林的侧脸,但这一举动令上头的阳光落在了林的脚踝上,他发出一丝抽气声,脸色也骤然苍白。

“别动。”瑞克警告道,而林顿时僵直了身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令他短暂地失去意识,还是瑞克的命令起了效果,林屏住了呼吸。瑞克的手指慢慢地移向了他的嘴唇,他能感到林正在努力吞咽——他在拼命遏制自己的饥饿感,但他却迟迟无法张嘴,即便林的尖牙都快咬破下唇,他却仍旧闭上了眼睛,直到瑞克的左手猛地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为止。

“……!”

林猛地挣扎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立刻顺着脊柱窜了上来,饥饿感烧灼着他的神经,如一壶滚烫的茶水,顷刻间地从头浇下。他猛然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与肉体分离了,但又如脆弱的蛛丝一般彼此牵连,慢慢地恢复平静,灼烫与寒冷一同翻搅着他的思绪,仿佛按着他的脑袋,沉入冰凉的海水里头,铺天盖地涌来的麻痹感令林甚至失去了思考能力,而瑞克的血液又吊起了他的意识,林很难控制自己的本能反应,他的舌尖试图去舔舐鲜血,但瑞克的动作使他吞咽困难,他不得不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等待着瑞克将指尖凑到他的牙齿边,这种滋味远比遭受阳光的惩戒还要来得痛苦,他仿佛被高高抛起,却又在万分之一秒内摔得粉碎,红色,蓝色,金色,黑色,白色在他的眼前揉成一团,随后慢慢展开,又成了瑞克的模样。他恍惚觉得陌生,跟前的瑞克仿佛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但他却仍旧记得他的脸,他的体温,他的气味,以及那双蓝色的眼睛。

瑞克不知自己此时的目光中,是否写满了怜悯和憎恶,这两种情感极端矛盾,在他的心底却已经酝酿许久。他无法控制,每次看到林·威弗列德,他总能被撕扯着回忆起属于过去的往事,仍旧身为人类的自己,仍旧拥有灵魂的自己,在那个夜晚,便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但无法掩饰的是,他的确懂得了更多,他在漫长的生命中,懂得了整个世界的意义,他仿佛走在一条长长的河流里,作为人类的他最多只是划起一条船,而此时他正在下沉,不断地下沉,直到触到河底的石头。

“这会让你觉得快乐吗?”瑞克问道,“还是说,会让你觉得痛苦呢?”

或者两者皆具。瑞克想,世界上的一切本就如光和影一般紧密,世界的两极比任何的一切都要挨得更近,而这也同样等同于,他憎恨着林,也必定爱慕着他……无论是父亲还是敌人,亦或是情人,他能准确无误地揉进任何一个身份里。瑞克无法想象林的死亡,他就如他生命中的硕大太阳,倘若太阳熄灭,他的生命便会陷入黑暗,这太过于悲凉残忍,瑞克无法允许这一切的发生。这让他将手指凑向了他的犬齿,刺痛感转瞬即逝,林近乎贪婪地开始吸取他的血液,尖锐的牙齿深深地刺入他的皮肤,让他回想起那个初拥的夜晚,在惊骇的疼痛后,瑞克狼狈地躺在房间内,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仿佛一切都是陌生的。

他在那一刻已经死去,随后重获新生。他冷冰冰地看着跟前的男人,他如同一株快要僵死的花,这会儿因他的血液而重新抽出枝叶,他那双幽深的红眼睛也终于再度染上了明亮的色泽,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待瑞克抽回自己的手,林的身子本能地前倾了一下,这让他前额的几缕发丝触到了阳光,发亮的碎屑落入了瑞克的掌心。

“我明白,”林扬起脑袋,他的嘴角还带着血丝,“你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这真是一种可爱的方式,瑞克,就像被父母批评了的孩子,非要用幼稚的手段来报复似的。”

“不管你怎么想,”瑞克回答,“事实便是你只能坐在这里,而我随时都可以离去,因为现在我拥有了整个世界。”

将你锁在这里后,我终于能够用我的眼睛,去亲自看看外头的一切。瑞克说道,不再受你的束缚,不再受你的教唆,我的人生也终于摆脱了你,哪怕我憎恨我自己,我也多了一份活下去的理由……

林摇了摇头,他好像对瑞克这番坦言感到好笑,这莫名地让瑞克感到恼火,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羞辱对方的冲动——对于林而言,一切都是徒劳的。因此林开始笑,他笑得愈加大声,他的声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着,令瑞克没由来地后背发寒。阳光是死的,周遭的空气好似被凝结了,瑞克的步子僵硬着,他望着林,林浑身发抖,他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夸张的举动会让阳光烧灼他的双腿,而属于血族的余烬落在地上,看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你真是太天真了,瑞克,”林柔声道,“你以为将我锁在这里,就可以锁掉你所有不幸的、不堪的过去,这么做的你,不过是个犯了错事后,拼命意图掩盖的孩童,你错了,我仍旧会跟随着你,我永永远远地在你的心底,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甚至于你的梦里,我都会一直一直出现——”

你永远无法甩脱我的影子,我会缠上你的骨头,攀上你的灵魂,咬住你的心脏,盘踞在你的思绪里。我会成为一条蛇,一张蛛网,一处汪洋,我将会在每个夜晚造访你的梦境,我会在梦里亲吻你,因为你的血液里已经拥有了我,没什么比血缘的联系更为紧密了,甚至于,你会成为另一个我……

瑞克后退了一步,他的心跳愈加剧烈,脑袋里仿佛响彻起了无穷无尽的蜂鸣声。他仓皇地后退着,但林仍旧注视着他,阳光逐步地倾斜,慢慢地将他笼罩,从他的双脚,到他的身躯,再到他的肩膀……一切都在缓慢地蒸发。但他的影子没有变,虚无的轮廓仍如雕像一般静坐着,火星落入了灰烬中,随后又挣扎着生根发芽。瑞克忽然无法再凝视任何光亮,他立刻背过身,毫不犹豫地奔回了属于他的黑暗里,他一把关上了房门,嘭地一声,唯一的光被他死死锁在了后头。

无穷无尽的声响在此时化为一阵空虚的叹息,如周遭的黑夜瞬刻被压缩,被翻搅,随后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瑞克站在那里,他睁着眼睛,黑暗如潮水般袭来,一条蛇正在角落里头,悄悄地吐出红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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