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英米】无冕之王(part 1)

  • 我想想……起码也是五年前的黑历史了吧,没想到还有人记得ry

  • 半架空海盗设定

  • 但因为太古早了我也要翻翻我的存档,因为年代久远就不要吐槽我的文风和现在的区别啦,太久了!


先放个P1。



铁令铁变得更为锋利——那曾经是一个真理。

献给上帝,以及自己。

 

 一切都安静得如他所愿,没有争执,没有暴力,安静的就像随时会死去一样。不,事实上角落里是有细微的、如同呜咽一般的低语声,不过那距离实在有些太远,或者说他暂时没法凭借自己的力气接触到;总之,它们都像是悬浮在遥远的空气里,没有风把它传递过来。

 不止是风,就像时间都停止了。周围是漆黑的,醒过来的瞬间仿佛涌来一股灼热的空气。亚瑟猛地睁开眼,就像做了一场冗长无趣的梦一样,那些空气压迫的喉间发胀,脑袋里挤压了太多灰尘,每一块骨头都痛得仿佛移了位。几乎是同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伸手费力地朝上推了推,缝隙中却应声落下几块土。

 该死的,他被丢进棺材了。亚瑟瞪着黑漆漆的棺材板,手在狭小的棺材中四处摸索,手指擦过衣角,边缘的布料是磨损的,显然在他‘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人给他换衣就直接丢了进来。这个事实让柯克兰爵士感到内心一阵烦躁,这儿甚至没法让他成功直起身!该死,真是该死。他微微侧过身子,让自己酸痛的脖子找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他现在冷静了,至少有一点证明了一切——他没有死。

 他以为自己死了,的确,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或许需要感谢上帝,亚瑟·柯克兰还活着。他在摔进鬼河的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胸口被河底尖锐的石笋戳穿,之后的事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对,鬼河,客西马尼园!他大概想起了这神秘之岛,然后这里是什么鬼地方?有人把他安葬了?并且好心地购置了棺木,那就意味着这里至少是个像样的城镇。亚瑟曲起腿,既然在那种必死无疑的环境下他都没有丢掉性命,是不是证明了有些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

 柯克兰爵士又一次移动了身子,并且伸手摸了摸胸口,衣服是破的,胸膛上也有像是刚刚愈合的疤痕,但他感觉不到疼痛。顺势将手部移到心脏前,他却冷不丁怔住了。没有心跳——的确,没有心跳。这一发现让亚瑟愣了许久,但随即他联系起了鬼河的传说,跌进鬼河的人会受到诅咒,不老不死,成为名符其实的,会走路的骸骨。

 感谢上帝。亚瑟出奇冷静地想,他亲自体验了传说。

 具体的过程早就随着长时间在棺材中的睡眠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亚瑟费力地开始思考现在他面临的问题——如何离开。凭借他暂时的力气还无法摆脱棺木,而吼叫本身是个最愚蠢的决定。衡量再三之后,他决定取下自己的腰带将其折叠,上头的金属扣饰敲击着木板,发出咚咚的声音。


 或许这样还有人能够听见。他开始按着节奏敲击,祈祷他足够幸运吧,女神,不然他会在这里不老不死地消磨时间,直到哪一天有人不幸地挖到了他。

 过程有些难以言喻地漫长并且不适,长时间在狭小的空间内翻转实在太痛苦不堪,况且亚瑟觉得自己浑身骨骼酸痛,活像被拼起散了架。在他反复敲打了无数次之后,仍旧没有迎来什么人;柯克兰爵士闭上眼睛,他累了。

 渺茫的希望索性丢给时间解决,亚瑟判断自己不如休息个够。他做了许多梦,无一例外地是在那鬼河之中打转飘浮,如刀一样的石笋不客气地没过他的胸膛。也许自己的心脏也丢在鬼河了,那他需要找回来么?他现在甚至谈不上是一个人类。未知伴随着疲倦让他无法睁开眼,可能他选择走进那里的时候,就已经踏入了地狱。

 失败。亚瑟昏沉的睡眠中映出这两个字,并且是惨痛的代价。梦里的世界没有颜色,只有鬼河清澈的水在打转,上上下下地卷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亚瑟觉得脸颊旁边湿漉漉的,像是有水渗进来。自从上次他放弃敲打之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沉睡本身却像是静止的。水,他用手指在脸颊上抹了抹,略微有点儿发粘,还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大概是一场暴雨来临了,亚瑟觉得袖子开始变得有些沉,莫不是水漫进棺材了?

 他可不想活生生地再被淹一次!纵使不死,这滋味也要人命的难受了。亚瑟奋力地开始推动木板,或许是因为湿润的缘故,移动变得不再困难,而且他隐隐觉得上头似乎轻了一些,大概是雨水冲刷了泥土,总之这勉强称得上是个好兆头。亚瑟更加用力地推动棺材,湿泥掉的更多,还有蚯蚓似乎爬了进来,该死的!他猛地一用力,却忽然听到崩塌的声音——是墓碑倒了么?胜利在望!


 他迫切地需要离开,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似乎也给他带来了幸运。亚瑟突然听见有人的声音,“嘿!看看!这墓碑突然倒了!”

 “上帝保佑这可怜的家伙!”另一个人感叹起来,“我们替他重新竖起来吧!”

 “兄弟,这场雨快把整个港口抖淹了!”对方大声说道,“我们难道不该赶紧回去么?你亲爱的姑娘等着你吃晚餐呢。”

 “不过是举手之劳,嗨,”似乎打算帮忙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亚瑟敏锐地感到上头的土块一松,接着石头撞在了棺木边缘,恰到好处地把他的木板移了位置。可见上头的土层的确快被雨水冲掉了,亚瑟抬起双臂,奋力一推,随着泥土掉进棺材,一股光冲进了他的视线。他嗅到空气中格外熟悉的水的味道,还有植物的,泥土的,石头的。他慢吞吞地动着脖子,适应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接着他听见震耳欲聋的喊声,站在墓碑旁的年轻人估计就是打算帮忙的,脸色惨白地望着他,而另一位同伴则跌坐在地上,整个人语无伦次,“恶……恶魔……”

 “……先生们,”亚瑟的嗓子有些哑,当然,他许久未开口了,只是这似乎加剧了恐怖感,他试图站起来,露出笑容,“抱歉惊吓到了你们,显然把我塞进棺材的人以为我已经死了。”

 “你……你是说,你没死?”墓碑旁的青年紧紧地盯着他,他镇定得很快,这让亚瑟稍稍放心一般的叹了口气,举起手友好地解释,“我是活人,先生,您看,我还有体温。您不介意地话可以握握我的手。”

 但他已经没有心跳了,亚瑟自嘲地想,但是这两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精明。胆子稍大一些的那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一步,两步,三步,然后握上了亚瑟的手。冰冷的雨水之中,亚瑟庆幸自己还有体温,不得不说这是件怪事。

 “听口音您不像是这里人。”和他握手的人紧紧皱起眉, 亚瑟扬起嘴角,翻身爬了出来,踏上土地的滋味可真是妙不可言,“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来自英格兰。”他顿了顿,“谢谢您救了我。”

 对方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不过已经泰然许多,“英格兰?那可够远的,这里可是新大陆!我也不是什么救命恩人,我叫约翰·琼斯。”

 “亚瑟.柯克兰。”亚瑟干咳了一声,目前说话可真是要他命了。他一瞥眼,发现另一个男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

 说实话,现在这模样实在有些狼狈,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子被雨水和淤泥浸泡的臭味,并且整个袖管异常沉重,鞋子里有泥沙,让他走路极其不适。约翰·琼斯是这里的住民,老家是英格兰的埃克塞特,善意地邀请亚瑟这位无处可去的流浪汉去他们家留宿。他这才得以有机会好好打量周围,这个墓地非常简陋,并且靠近窄小的河道,土地湿润倒是理所当然的。亚瑟在爬出棺材的时候在口袋里反复摸索,总算是摸出了五个金币,卡在衣服的口袋里,谢天谢地,这还不算糟糕透顶。背过身擦了擦,亚瑟挤了挤衣服,让它至少没有湿的那么沉重。

 “你怎么会被误会成尸体呢?”约翰的声音略有些高,听起来倒是很有气势。亚瑟将外套脱去,里头的衬衫也已经脏的不像话,胸口还有个破洞,他叹了口气,婉转地解释道,“我是跟着船队来的,中途出了事故跌进海里,想必是冲上岸的时候被人误会已经淹死了吧。”

 大概是因为这阴沉沉的天,约翰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那道怪异的裂口,只是同情地点点头,“喔,可真是倒霉透了。”

 “没错,倒霉透了。”亚瑟复述道,脚上这双靴子可真是个累赘,“你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我是跟着鲁克来找他家丢失的拉夫,喔,拉夫是他家的好宝贝,这条狗跟着他四年了,”约翰回过脸冲他笑笑,似乎他已经放心面对亚瑟这位不速之客了,或许是因为那熟悉的口音让他安心,他拨开草丛,接着朝前指了指,“不过看样子他不打算找拉夫了,喏,走过这条路就是镇。”

 亚瑟眯起眼远眺,“原来这里有城镇,棒极了。”

 “你可以暂时住在我家。”约翰走路速度放慢了些,接着露齿而笑,亚瑟发现他笑起来的模样有些像个大男孩,“我在镇上和妻子一起开面包店。”

 “噢……想必你有个温柔的妻子。”亚瑟赞美道,这样装腔作势的评价反倒让对方笑出声,他们在街上随意聊天,由于下雨的缘故,街上并没有太多人,亚瑟突兀的装扮倒也没引起注意。面包店距离镇中心不远,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这泥泞的道路不幸地把他的靴子弄得面目全非。新大陆开发的很快,但仍旧透着一股古老英格兰的气息,这一切让柯克兰爵士感到亲切。或许土地对于他而言有种别的魅力,这属于大陆而不是孤岛。

 “嗨,进来吧,或许你需要换身衣服。”约翰推开门说道,亚瑟觉得这充满面包香气的店铺瞬间撞进了别的异味,这让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

 “约翰?”正当他准备跟着约翰走进房间的时候,年轻姑娘的声音从里头传了过来,又是一股浓烈的香气,约翰吸吸鼻子,朝那金发的姑娘走过去,“莉莎,亲爱的,我可饿极了!”

 “我刚做好了晚餐。”莉莎露出微笑,她的个子不高,一头卷曲的金发被扎起,但是皮肤白皙。亚瑟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她抬头的瞬间对上亚瑟的眼神,回头望着她的丈夫,“这位是……”

 “啊,一个值得帮助的朋友。”约翰搓着手回答道,接着朝亚瑟使眼色,“这是我的妻子,莉莎·琼斯。”

 “您好,美丽的夫人。”亚瑟朝她微微欠身,“我是亚瑟·柯克兰,感谢您的丈夫出手相救,我才安全存活下来。”

 “说来话长了。”约翰补充道,像是令她放心似的,“他可真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我们何不收留他一段时间?”

 莉莎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瞥了约翰一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您好,柯克兰先生,”她回以礼貌的招呼,或许是因为丈夫那坦然的神色,她才略微放下心来,“当然没有问题,我想您需要休息,不是吗?”

 “我想……”亚瑟看了看约翰,“或许我需要洗个澡,要知道,这些淤泥实在是太难闻了。”

 “您可以去洗个澡,然后换上约翰的衣服。”莉莎忍不住笑出声来,亚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币,伸手递给这位年轻的夫人,诚恳地说道,“这作为劳烦你们的酬劳吧。”

 看到金币,莉莎和约翰面面相觑,“不,不需要这么做,柯克兰先生,我们还不至于让您花这么多的钱……”

 “事实上,”亚瑟回答,“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并且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就当我送给这未出世的孩子,让他添置些漂亮的衣物如何?”

 

 他终于有机会换掉衣服,并且好好洗个澡,把身上肮脏的淤泥擦去。琼斯一家的房子并不大,挤下他或许有些勉强。他们的店铺和房子连在一起,从窗户中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花园。将水从头淋下的时候亚瑟发觉自己感受不到水温,一点都感觉不到。这让他微微皱起眉头,整个人都感到有些无力,好像肌肉脱离了骨骼,整个悬浮起来。他总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变化,但是目前他还没法一一感觉得到。

 比如亚瑟意识到自己感觉不到饥饿,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但方才在楼下嗅到香气的时候他感觉不到一点饥饿感,连口渴都仿佛丧失了。或许他的确在发生异变,不,几乎是肯定了。亚瑟皱起眉思考了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的确可以暂时呆在这里,然后……

 他需要返回英格兰,这个念头逐渐强烈起来,亚瑟知道自己必须回去,那里有太多的秘密,况且他现在的状况也无法在新大陆呆的太久,他还需要了解透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还有,是谁把他带到了新大陆,甚至埋进了棺材?以及鬼河——

  亚瑟把自己余下的金币用手绢包裹起来,这目前还是他的筹码,鬼河的传说他只是听闻个大概而已,据说跌进鬼河的人,如果不死,那就永远不会死去。

 

 出房间的时候,年轻的妻子已经在桌上摆好了晚餐,并不算非常丰盛,不过那喷香的面包确实比较诱人。只是感觉不到饥饿的亚瑟·柯克兰只是微笑着表示感谢,神经就像断了层一样冷冰冰的,没法把‘饥饿’这个念头传递进大脑。莉莎布置好了餐桌,有了身孕的女人看起来总是闪耀着一种温和的光辉——这的的确确能让人安心。

 “你该尝尝莉莎最擅长的葡萄干面包。”约翰提议道,“我敢打赌你一定会喜欢上。”

 “确实,”亚瑟认可一般地回答,他看着盆子里摆着的面包,“闻上去可真香。”尽管他没有感受到哪怕一点的食欲,“手艺棒极了。”

 “需要来点酒吗?”莉莎温和地询问,“你可能需要点酒,这样会帮助你放松,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什么。”

 “不……我想这不需要。”亚瑟从来就不擅长喝酒,或者说,他深知自己喝了酒之后的糟糕样,虽然那杯麦酒非常地勾人,但现在它的诱惑力减少了大半。不过莉莎仍旧伸手替他倒上半杯,催促道,“为什么不?来,尝尝看。”

 哎,酒。柯克兰爵士眯眼看着那个酒杯,如果在以前,他大概会不客气地应承下来,可那是怎样的曾经了。为了不辜负莉莎的好意,他举起酒杯,啜饮一口,“谢谢,真的非常美味。”

 “我可以叫你亚瑟吗?”莉莎注视着他,在亚瑟默许后她又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刚刚听约翰提到了你的事,说真的,你可真是好运气,这简直是奇迹,不是吗?我想上帝一定在保佑你。”

 亚瑟注意到她脖子里挂着的十字架,想必她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于是他微微点头,“对,感谢上帝……否则我也没法品尝到这样美味的面包。”

 “你来自英格兰?是哪里?”莉莎微笑,“我们都是从埃克赛特搬来的。”

 新住民们看起来比他想象的更加友好,或许因为他是落难者,亚瑟非常识趣地隐瞒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接纳了一位爵士会是怎样的表情?大概会直接把他和那些剥削民众的税官联系在一起。尽管新大陆弥漫着一股与欧洲截然不同的氛围,但这并不让人感到难受。约翰的嘴角始终带着笑容,自然,他快做父亲了。

 “我的老家是利物浦,现在住在伦敦郊外,我一家行商。”亚瑟斟酌一番后回答,他脸上及时配上感叹的表情,“想必我出海就是个错误,那可怕的风暴……”

 他的口吻和神色非常迷惑人,很容易让人误以为真。事实上他根本没有遭遇过什么风暴,他成功到达了鬼谷,如同国王陛下所要求的那样,他踏进了禁地,领先于大多数的舰队,但结局实在不怎么幸运。鬼谷……对,那个漂浮在大洋某个角落的神秘之岛,那里蕴藏着惊天的秘密和宝藏。

 “噢……不过你还活着,这就足够幸运了。”约翰划了个十字,“把你埋起来的是你的同伴吧?说不定他还在这个镇上。”

 “这个可能性很高,你们明天可以去镇上看看有没有旧土来的人?”莉莎补充道,“今晚就好好休息,嗯?”

 “真是麻烦你们了,约翰,莉莎,”亚瑟称呼的改变让他们欣喜地露出笑容,于是莉莎再次催促亚瑟品尝她的手艺,说真的,鱼煎得实在恰到好处,只是亚瑟找不出什么形容词来赞扬罢了。交谈一下子变得毫无障碍,亚瑟和他们讲述在英格兰曾经的事,当然一切都经过润色,各种港口、出海的事让他们目不转睛,甚至不去介意其中一些错乱的时间。晚餐非常愉快,莉莎的面包也消灭了大半。

 “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的事。”约翰说道,“我觉得你的年纪可没听起来那么大。”

 “可惜我还没有成家。”亚瑟叹了口气,尽管他并不感到失望,“你们给孩子取好名字了吗?”

 “名字?”莉莎睁大眼,忍不住笑出声,“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就叫艾米丽,男孩就叫阿尔弗雷德。”

 亚瑟望着她,若有所思地反问,“有什么含义吗?”

 “喔,没有,只是我的母亲就叫艾米丽,而约翰的父亲叫阿尔。”莉莎的手轻轻抚摸着腹部,“愿上帝保佑这个孩子。”

 气氛一下就缓和起来,忽然,约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翻出一团金色的东西,他将它搁在桌上,亚瑟才发觉那是一条金色的项链,“这是……

 ”

 “我都忘记了这回事,”约翰将金色的链条拨开些,露出里头那枚小巧的十字架来,“在你的棺材旁边发觉的,被放在一个木盒里,一滚就掉出来了。我想是你的同伴埋的吧……是你的东西吗?”

 亚瑟顺手将十字架握在手里,它的确沉甸甸的,看起来掺杂着不少金子,他不得不又吃惊了一下,这大概是鬼谷的玩意——亚瑟将它比在眼前琢磨了好一会儿,那反射的光芒简直像是会说话似的,仔细一听嗡嗡作响。

 或许是错觉,亚瑟一收手,将项链重新放回去,“我想我现在用不上它,交给你们吧。”

 “不,这样贵重的东西……”约翰的嗓子哑了哑,将眼神移开,“我们已经收了你一枚金币。”

 “埋在我的棺材边便是我的东西了。”亚瑟的口气非常坚决,“况且它并不是金钱。”

 他们互相凝视着,好半天之后,莉莎解下自己脖子里那枚木质的十字架,诚挚地说道,“那我们做个交换如何?这样非常公平。”

 “那么我能替你戴上吗?”亚瑟抖开链条,金色反射出的光辉让人移不开眼神。莉莎笑着同意了,于是她把十字架递给亚瑟,接着,亚瑟替她扣上那链条,那亮堂的颜色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透着莹莹的光。

 “上帝会保佑这孩子的。”亚瑟重复道,“他在天堂注视我们。”

 

 今夜没有月光,即便是匆匆收拾出来的窄小客房,亚瑟也并不觉得不适,反而一切都充实起来。看起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幻境,他按着胸膛,没有心跳的胸膛真是空落落的,缺失的那一块提醒他已经不再是人类。

 但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浑身的神经、血肉和骨骼分离,但意外的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就像注定的结局一般,他在水里沉下去,从脚趾到头发都被淹没,然后水面上悬浮得似乎是月光,异常的皎洁,他看到伸出的双手是骨骼,破碎的布料勾着关节,在水里不停的飘动。没有疼痛也没有欲望,发条被拔掉了。


-·-

 

 “睡得还好吗?”

 下楼后便迎上莉莎温和的笑脸,这让几乎整宿未眠的柯克兰爵士感到了一丝欣慰。她穿着深蓝色的围裙,手上沾了面粉,而约翰正忙着把和房子连在一起的店铺打扫干净,然后开始摆上面包。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即便是小小的房间也仿佛增大了数倍,亚瑟望着她脖子里闪烁的金色十字架,微笑道,“比睡在棺材里好太多了。”

 “那就好,我以为你会睡不惯这样匆忙收拾的房间,”莉莎招呼道,“今天有牛奶喝喔,要尝尝吗?”

 “不,不了,事实上我并不饿。”亚瑟拒绝道,但莉莎从来不会在意他的意见,只是在围裙上擦去手上的面粉,接着把他拉到桌边,“牛奶很珍贵,我们很少才能喝到,这样的机会可不要浪费了。”

 当早餐摆到面前的时候,亚瑟不得不叹气投降,在一派温馨的气氛中用餐总让他觉得有些不适,要知道,他已经习惯了那些摆盘精致却索然无味的食物,现在?即便他丢掉了饥饿感,他也能说这些食物是美味的。虽然亚瑟还是没怎么进食,不过至少交谈令人愉快。

 出门的时候极少会看到如此明媚的阳光,只是道路的泥泞尚且还未处理完毕,窄小并且行走艰难。“你们打发出发了吗?”莉莎看着约翰穿上外套,便走过去替他扣上带子,这让亚瑟不禁莞尔。走到门口时莉莎忽然喊住亚瑟,塞给亚瑟一个面包,“祝你好运,亚瑟,”她眨眨眼,“希望你能找到些线索。”

 “谢谢,但愿如此。”亚瑟摆摆手,尽管再三推托,却终究还是难以拒绝她的好意,不得不把面包裹好放进了衣服口袋。房间里又一次弥漫起了浓郁的香气,说真的,这实在非常安心,大概是一种名叫家的味道吧。接着,莉莎和约翰吻别,亚瑟站在台阶下望着他们,待约翰关上门后,他忍不住半开玩笑道,“你们可把阳光都比下去了。”

 “被你提醒我才注意到出了太阳,太好了,总算可以让衣服快些干了。”约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回来的时候莉莎就备好午餐了。”

 “留莉莎一个人没关系吗?”亚瑟回头看着那家小铺子,影子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约翰摆摆手,“一会儿隔壁会有人过去陪她,喏,就是昨天那个鲁克的妻子,玛塔。”

 “你们是邻居?”

 “对,邻居,关系还不错,他和我是同乡,不知道他找到那条大狗没。”约翰说道,“没过多久孩子就该出生了,一切好运才行呐。”

 “事实上……”亚瑟环顾着四周,镇子算是热闹的,只是这种热闹之中总带着股鸡飞狗跳的市井气,商铺一家挤着一家,整个房屋感觉像是倾斜地拼凑在一起,约翰说他的父亲以前在巴芒瓦图猎象,赚了一大笔钱,结果在搬来新大陆的时候遭遇风暴,又一次倾家荡产。

 “莉莎一家是从爱丁堡搬到埃克赛特,我们从小就认识。”他随意地扯着话题,顺便在路过番茄摊子的时候停下脚步,看了看之后他又摇头继续朝前走,“她原本得嫁给一个海军军官,不过后来瞒着父母和我一起溜了过来。”

 “噢……事实上你们这样很令人羡慕。”亚瑟由衷地说道,“她愿意抛弃一个军官和你来到这里,约翰,你简直太幸福了。”

 “哈哈,谈不上,要知道在这里生活并不容易。”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再过几天税官又得来了,他们一来,这里就……”

 “我明白,周围还没种上粮食吗?”

 “没有,这里气候不太好,只能靠别的镇子运过来。”他指着周围回答,有不少四轮马车正在缓慢地移动,“这些食物可都不便宜……当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搭建的。”

 听起来颇有骄傲的意味,亚瑟将双手伸进口袋,余下的金币互相撞击着,这是他仅剩的财产,而这些金币可以买下这里好几家店铺。他嘴角挂起笑容,暂时决定把金钱和矛盾抛到脑后,他目前还不需要思考这些。亚瑟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关键的问题上,比如他究竟昏迷了多久,之前询问约翰,他根本没法准确推断时间,这概念太模糊,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是一年——甚至更久。他跟着约翰快速地走着,当然,他们根本问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给你了十字架,难道他是一个教徒?”约翰自顾自地说道,有马车从道路中间驶过去,运输着看起来还算新鲜的水果。只是飞溅起来的泥水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难道要去教堂找找吗?”

 “不过我们可以返回出发点,”约翰回答,“我们要不回到发现你的地方,那里可能会有不少线索。”

 “好主意。”亚瑟点点头,于是他们继续朝前走着,一切都没有异样。但忽然,他似乎察觉到起了一阵风,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明媚的阳光已经被乌云挡住,蓝天的范围逐渐缩小。这让他皱起眉头,约翰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禁称呼一口气,“嗨,果然是靠近海边,天气变得快。”

 “比英格兰要好太多了。”亚瑟眯起眼注视着聚起的乌云,不知为何他心里凝聚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自打他醒过来之后,一切都带着怪异的味道,且不说这亲切的琼斯夫妇,他更觉得有什么在背后推动着,就像看不见的一双手——然而他的确没法感知,该死的,真见鬼。

 天果然越来越阴沉,当他们走到坟地边的时候,亚瑟甚至可以触摸到空气中的水汽。他们走路的速度放慢了,亚瑟注意到那里——如果能称之为墓地的话,一切也太狼狈不堪了些。无非就是几个像模像样的十字架竖在那里,排列也不怎么整齐,比较漂亮的几个墓碑估计是属于这里的有钱人。亚瑟环顾四周,现在看起来可真是萧条极了。

 “不少都是兄弟。”约翰低着声音说道,听起来哑哑的,“我父亲也埋在这里……好吧,不管这事,让我们去看看你的棺材。”

 绕过一丛较矮的灌木便是亚瑟躺着的棺材,一切都维持着原样,除了棺材里多了一层土。他蹲下身,用树枝翻了翻土,亚瑟看到约翰所说的小盒子,里面垫着质地极好的丝绒,想必就是用来衬黄金十字架的。他把盒子从泥土里挖出来,接着扔给约翰,棺材里的确没有别的东西了,墓碑也倒了大半,亚瑟将它扶正,擦干净上面的灰土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1xxx年4月17日,死于溺水……等等,四月十七日?亚瑟的脑袋瞬间一阵空白,现在已经夏末了!这让他非常震惊,亚瑟几乎是立刻不动声色地用身体将墓碑挡住,谢天谢地,约翰还没有注意这上面刻着的时间。

 除此之外呢?亚瑟让约翰在坟墓周围寻找线索,尽管他知道半年之前的线索即便存在,也早就不剩什么了。墓碑简单扼要地描述了他的‘死因’,其余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推敲的,它的贡献价值为零,上头的字都非常陌生——至少亚瑟辨认不出这个字体,简直太过于普通了。他感到一股无名的怒火,烦躁地催促他继续翻找,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该死。”亚瑟有些恼怒地盯着墓碑,“我应该放弃了。”

 “似乎要下雨了。”约翰抬头看着天空,一片蓝色已经变深变黑,简直快成了墨汁,乌云翻滚,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呼啸而至。这变天的速度未免过快了些,亚瑟放弃一般地站了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压制不住语气之中的失望,“一无所获。”

 “能认得出是谁刻得墓碑吗?”约翰安慰一般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前任的爵士摇摇头,他都死了大半年了,还能找到什么鬼东西?

 “那你看看盒子里会不会有什么?”约翰又把盒子递给他,亚瑟用指甲刮去内层卡住的泥土,这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木盒子,唯一值得称赞的地方或许是它精致的做工。从外表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亚瑟伸手敲了敲盒子,似乎传来了类似于铃铛的嗡嗡声。

 “里面好像有东西。”他这样说道,约翰呼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来,“那么拿回去研究吧,暴雨快来临了。”

 他们加快步伐开始返程,才走了几步路,天上滚过一阵响雷,震耳欲聋,接着毫不停歇的,又一阵狂风催着雨点落下来。亚瑟把盒子塞进口袋的时候才忽然想起莉莎给他的面包,他还没有吃。

 暴雨倾盆而下,毫无悬念的,约翰和亚瑟都在顷刻间被淋得浑身湿透,他们好不容易返回了镇子,那条小路变得比平时更加湿滑,周围的商贩都收的差不多了,空落落的街道透着一股异样的悲凉。亚瑟远远地瞥见有一个人影似乎在朝这里奔过来,回头看约翰,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脚步逐渐逐渐地顿住,“鲁克?”

 “约翰!”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他们面前,他看起来狼狈不堪,裤脚上全是泥印子,甚至手臂都沾上了,但他根本来不及介意,只是一把抓住约翰的手,“快!快点回去,莉莎出事了!”

 “什么?”约翰的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哎!快回去!”鲁克一把抹掉快掉进眼珠里的雨水,“她现在正在努力保住你的孩子!”

 空气在此时断层了,约翰几乎是拔腿就跑,很快消失在雨幕中。亚瑟连忙快步跟上,雨水渗进他的眼里,头发湿透后一股一股地黏在额头,不过这比不上刚刚那个突如其来的震惊消息来得扰人。莉莎出事了?他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亚瑟心中强烈的预感提示着他必须警觉,然而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不,还不能这样判断。爵士许久没有这样跑步了,也许久没有感到内心涌出这样烦杂的思绪,有不安,有迟疑,还有一种他形容不上的情绪一闪而过。

 跟着鲁克和约翰一路冲进了面包店,原本应该飘香四溢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雨水、泥土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冲进鼻腔的瞬间让人不住咳嗽。约翰直接跑进房间,地面上蜿蜒出一条水线。里面传来痛苦的呻吟和抚慰,声音惨烈到让亚瑟都不禁头皮发炸。房门口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一头金发散乱地披在肩膀处,看起来非常害怕,她脸色惨白地发抖,抬头看到鲁克,她的眼眶便是一红。

 “你是……”亚瑟正打算询问,浑身湿漉漉的鲁克一把伸出手,皱着眉说道,“玛塔,我的妻子。”

 “莉莎到底出什么事了?”亚瑟望着夫妻俩,房间里再次传来痛苦的哀嚎,喊声凄厉得让姑娘再次发起抖来。他这才注意房间的椅子倒了好几把,像是被什么突然袭击过一样……

 “是拉夫,”玛塔小声地说道,“我和莉莎在收衣服的时候看到了蹲在门口,哥哥一直在找它,……然后我让它进来了……然后……”她咬住嘴唇,眼泪又一次滚下来,“一打雷,拉夫受了惊吓,朝莉莎扑过去……”

 她顿时泣不成声,鲁克蹲下身拍着妻子的肩膀,表情也异常悔恨,他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就像泪水似的,“会没事的,放心。”

 拉夫,亚瑟在脑子里转了转,“……你们家丢失的狗?”

 “对,该死的,谁知道它忽然出现了,”鲁克环着妹妹的肩膀,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但它现在又不见了!上帝……”他顿了顿,又开始懊悔起来,“希望莉莎别出什么事,否则……”

 “一定会没事的,”亚瑟呢喃着说道,难以辨别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们。随即,他似乎听到了一阵犬吠,就在门口,接着距离又远了。亚瑟马上冲到门口,探头朝外看了看,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简直像噩梦。远远地,亚瑟瞥见街道口有个模糊的影子,如同什么犬类生物的轮廓,但很快,那个影子动了动,好像是奔跑起来,速度极快,当机立断的,亚瑟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劈头盖脸的雨打的他肩膀发麻。

 那是拉夫吗?他跑了许久,那个影子仍旧模模糊糊地却怎么也追不到,就像彼此之间永远隔着那么几英尺。跑一点它就远一点,如同捉迷藏的游戏。他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伸手挡在额前,亚瑟费力地盯着街道,可这瞬间,满是烂泥的街道还哪有那个不知名的影子?一切都如同往常,街道,泥水,矮房……他再次巡视四周,除了雨水还是雨水,街上一片水雾,迷迷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仿佛方才不过是海市蜃楼。

 妈的,难道是幻觉?亚瑟骂了一句,在原地呆了许久后,他放弃一般地折身朝回走去,雨水的冲刷让他浑身冰凉,也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那种跳跃的预感无疑是真实的,他想的没有错,确实有灾难在发生了,如果没考虑错的话,或许……

 他握紧了拳头,不管怎样,他现在都心烦意乱。雨水没有停止的意思,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亚瑟却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这让他惊讶地睁大眼,连忙踏进房门,他看到双眼通红的玛塔抱着皮肤还是粉红色的婴儿不断柔声安慰,鲁克神色复杂地叹气。那是莉莎和约翰的儿子;然而他没看到约翰,这让亚瑟的心陡然一凉。

 “约翰呢?”看到自己的儿子,原本应该喜悦的。但玛塔只是抿着嘴唇,默不作声地抱着孩子,双眼像是放空了一般,鲁克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沉痛地指了指房间,“……莉莎她……”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亚瑟的身子更凉了些。他小心地走到房门边,里面仍旧弥漫着那股讲不清的气味,看到约翰单膝跪在地上,身边站着的老妇人应该是被玛塔喊来帮忙的吧,只是此时她也默默无言地站在一边,像是哀叹一般地摇着头。柯克兰爵士瞥见莉莎的手被约翰紧紧握住,她脖子处的十字架仍旧闪耀,只是……

 “……上帝会祝福她的。”亚瑟走过去,他的口吻听上去像是带着歉疚,但这是不是能让他听见呢?约翰·琼斯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于是亚瑟又说道,“她会进入天堂。”

 “上帝带走她了。”好几分钟之后,约翰终于出了声,他垂下头,像是悲痛过度一般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毫无起伏,“带走了她。”

 “她现在是幸福的,约翰,你该去看看你的孩子。”老妇人插嘴道,“那是个小天使。”

 玛塔站在门口,她的泪痕未干,而怀里的孩子仍旧啼哭,像是遥远的笛声。

 “是个天使,约翰,”她柔声说道,“你们给他取了名字,不是吗?”

 “对,他叫阿尔。”亚瑟望着那个婴儿,接着又看着已经闭上双眼的莉莎,一位精疲力尽的母亲。她在天堂了,所以换来一个天使,对么?亚瑟忽然觉得脖子处像是烧起来一般的滚烫,拖出来一看,那是莉莎给他的十字架。

 

 或许没有比此时更糟糕的情况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像上帝给信仰者的无情嘲笑,足足过了两天才停止。这倾盆大雨使原本肮脏的街道变得更加难以穿行,莉莎被小心地安葬在那个教堂附近的坟地,靠着约翰父亲的坟墓,几日的雨水让这周围变得泥泞,参加葬礼的人只得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约翰亲吻着墓碑,玛塔站在鲁克身边不住地擦眼角,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悲痛——因为莉莎实在是一个好姑娘,也是一位称职的妻子,只是在这还未开发完毕的新大陆,这样不幸逝去的年轻生命太多了。全镇唯一的牧师站在坟边念诵圣经,那些嗡嗡的单词飞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它们正陪着莉莎的灵魂进入天堂吧。

 冷冰冰的空气中传递着些许呜咽声,在墓碑竖起的时候玛塔不禁扭头靠在鲁克的怀里低声哭泣。墓碑是他们请镇上最好的工匠做的,想必是为那条失踪的大狗承担责任。但亚瑟的心里却怎么也甩不脱那个黄金十字架的影子,那诡谲的金色就像一场阴云。

 人群散开的时候,亚瑟和约翰并肩走在返回的路上。刚出生才几天的阿尔弗雷德被托给一位善良的乳母照顾,现在整个面包店都空落落的了无生气,失去了女主人的店铺就像被拖走了半个灵魂,可爱的婴儿恐怕也无法让他的父亲摆脱这个沉重的影子。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太阳总算出现了,仿佛周身都暖了起来。

 “我想……我需要负一定的责任。”亚瑟迟疑了许久之后,总算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寂。他的鞋子踩在泥水里,发出一种黏糊糊的声音,约翰的背影看起来都有气无力的,仿佛有灰色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不,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约翰的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微笑,像是表达自己只是疲惫而已,如同兄弟一般地,亚瑟难得入乡随俗地拍拍他的肩膀,接着他说道,“你还有阿尔弗雷德,那是上帝给你的礼物。”

 “谢谢你,亚瑟,你原本应该是一个客人。”约翰苦笑着摇摇头,“想必上帝见莉莎太完美,所以才将她带走了……没有关系,我很快会恢复的。”

 “当然,”亚瑟点点头,鼓励一般地说道,接着他又把口袋里余下的几枚金币翻出来,郑重地塞给约翰,“莉莎实在帮了我很多,这算是我的一些歉意,要知道,如果不是我,你们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一些。”

 “不,不,亚瑟,并不是这样。”约翰停下脚步,他紧紧地盯着亚瑟,双手握拳,好半天之后才叹了口气,“我现在拿你做好兄弟,你没有必要这么……”

 “因为是兄弟,才有关键时刻帮忙的义务。”亚瑟回答,“至少得让阿尔过得舒坦点,不是吗?”

 面包店至少得有几天无法营业了,多了个婴儿的确是生活负担,亚瑟把金币放在他手里,但很快约翰又把两个还给他,口吻坚决地说道,“你不可能身无分文地寻找同伴,不是吗?”

 事实上亚瑟的确还没有什么线索,在他不得不在约翰的要求下拿回两个金币的时候,他的手撞到口袋里的木盒,才忽然想起这个被他遗忘的东西。约翰的脸色总算好了些,毕竟他比谁都清楚,现在需要面对的是未来。他们吃力地朝家走去,亚瑟估摸着自己没法这样长时间地呆在这里,他毕竟也是暂居在约翰家里,他也不可能习惯在这里寻找工作并且定居,如果找不到什么秘密,他至少得返回英格兰,他的家产都还在呢。

 “我想,今天晚上一个人出去再找找线索。”亚瑟说道,约翰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但没法拒绝,“好吧,如果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我。”

 他们总算到了家,房内,乳母正抱着小阿尔轻轻地哼着歌,那是一个红棕发色的女人,约翰喊她安妮。亚瑟和她互相点头,接着这位看起来已经有些年纪的女人将小阿尔放在床上,走过来和约翰耳语了几句,作为父亲的约翰·琼斯靠在房门看着自己熟睡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走进去,像是生怕吵醒他似的。

 “麻烦你了,安妮。”约翰回头说道,她摆摆手,丝毫不介意一般地说道,“他睡着了,我晚上再过来看看。”

 “他有醒过吗?”

 “当然,可淘气了。”安妮笑眯眯地说道,“没见过那么淘气的家伙,”她指了指自己围裙,“刚刚不停地扯我衣袖,差点把扣子拽下来。”

 这让约翰露出了笑容,亚瑟仿佛也稍微轻松了一些。安妮顺便还替他们两个大男人做好了晚餐,虽然简单,不过足够填饱肚子了。她离开的时候还感叹幸好已经停了雨,外头的地面总算开始干燥起来。亚瑟忽然想起那天雨雾中看到的模糊影子,想了想他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约翰。他将那个木盒子掏了出来,放在耳边听的时候,的确还有那奇怪的蜂鸣声。他索性将调羹转过边,用那银质的边撬开盒子中间的缝隙,用力一抖,一个奇怪的东西滚了下来。

 “这是什么?”约翰咽下一口汤,他这几天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但很快他被那个小小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小块珊瑚,说实话亚瑟一眼就看出它并不怎么值钱,不过在木盒里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木盒内层有许多孔眼,或许和这个有关。

 “是我那位同伴的东西。”亚瑟尽管是推测,却仍旧这样对约翰说道,他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于是亚瑟皱皱眉,起身说道,“趁还不是很晚,我先出去打听一下。”

 至少约翰看起来精神些了,亚瑟离开面包铺的时候这样想着,虽然他知道他不过是把失去莉莎的痛苦藏在心底,一切不过需要时间而已。他攥着那个奇怪的珊瑚在路上走,这里是没有夜生活可言的,毕竟这里还没开发,亚瑟倒是远远地看到不少废弃的宽阔土地,就在镇子的边缘,如果好好折腾大概会是不错的农场。想了想,亚瑟仍旧选择返回那个坟地,他觉得那里还能推测到什么东西。

 今晚倒是天空清澈,亚瑟选择避开可能聚集人群的大道,转而从林子里穿行。靠海的树林大多密集,他很庆幸自己的地理感知能力还在,有月光顺着树丛投射下来,这条路可能被一些人踩过,隐约还能看到一条小路。亚瑟听见水声,应该不是溪水,而是还未晒干的雨水。他不幸很多次踩进淤泥里,那种感觉尽管难受,不过他却已经习惯了,即便出身高贵,柯克兰爵士仍旧是个勇于冒险的人。他毕竟是上过船,并且踏上鬼河土地的人——这样说可能不太恰当,不过胸口那道疤痕永远证明了这一点。

 不知为何这让他又感到烦躁起来,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的大脑来不及整理,比如亚瑟认为莉莎的死没有那么简单,但他无从考证,并且亚瑟隐隐地在潜意识里把这一点撇除,或许追究下去的真相凭他还无法承担。

 树枝时不时地擦过衣服,这让亚瑟颇感烦躁地伸手去折断那些纤细的枝条。但那一瞬间,当他的手触碰到枝条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不,那已经不能被称为手了,仅仅是骸骨而已,覆盖其上的皮肤乃至血肉全部消失,就像幻觉一般,他看见自己的骨头,而枝叶落在其中。这让亚瑟立刻缩回手来,可横在眼前的手臂仍旧是好好的。

 错觉吗?他朝前走了两步,接着仰起头注意到叶缝中落下的月光。试探性的,他再次把自己的双手伸了出去,这次确实不是错觉,他清楚地看到刹那间脱落的皮肤,接着骨骼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索性狂奔,接着穿出了树林,当他站定在空地上的时候,亚瑟确确实实地看到自己的手臂、双腿,乃至胸膛都已经成了空落落的一片。他急忙伸手抚着自己的脑袋,很好,至少脑袋还是在的。这瞬间地冲击实在太大,但亚瑟忽然想明白了一点——所以他才没了心跳吗?

 对,所谓的鬼河诅咒。没有死在鬼河里的人就真的不会死去——这让亚瑟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也就是说那个把他捞出来的人是故意的,那个人一定知道他没有死,却还把他拖到了新大陆,并且埋在棺材里开了个如此恶劣的玩笑,给他留下了黄金十字架和这个木盒……

 到底是谁?亚瑟站在原地发愣,在他抵达鬼河的时候,同船队的人几乎就失去了联系。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嫌疑者,而那么多的名字他实在没有办法一一考证。可能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返回英格兰,然后把那一船队的人全部调查清楚,只是他会不会已经被申报死亡?不,这也没有关系,他总是有办法的。

 上帝可真是一个恶劣的家伙。他凝视着遥远的海面,不禁冷笑。

 他拐去坟地拓下了墓碑上的字迹,至少这会是一个不错的证据,在经过莉莎的坟墓时他犹豫地停下脚步,月光笼罩着整个坟地,亚瑟伸手将脖子里的十字架拽了出来,那是莉莎给他的。只是现在他的模样实在太讽刺了些,不知道莉莎知道了又会有什么想法呢?亚瑟叹了口气,接着自嘲一般地轻笑起来,“或许你会后悔吧。”

 只是莉莎怎么会回答呢?当然没有。鞠躬可能是他目前能给的最好礼数。亚瑟折身返回,对着那拓写下的字迹反复比对,却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口袋里的木盒子也是,但在这里是做不了什么精细检查的。为了防止现在这样的模样吓到人,亚瑟不得不再次从小树林穿回去。看样子他最好这几天就立刻返回英格兰,否则在这里会有多大的麻烦,他不愿去想象。亚瑟不得不庆幸这里的夜晚是没有什么人的,一路上他小心地掩饰,双手插进口袋里,避免被人注意到诡异的影子。

 走进房屋的时候亚瑟才注意到约翰没有锁门,并且房内没有人,而店铺那头则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亚瑟喊了一声,约翰的回应远远传来,似乎正在整理炊具明天开始营业。于是亚瑟走进房间,伸手将窗帘拉上防止月光透进来,至少他得瞒着约翰才行。他走进卧房的时候,不意外地看到熟睡的阿尔弗雷德。

 莉莎的孩子。亚瑟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说起来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于是鬼使神差地,亚瑟朝他走了过去,出乎预料的——真的,那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家伙,亚瑟想之前用天使形容他一点都不为过。孩子在熟睡,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和莉莎一样漂亮的蓝色吗?亚瑟弯下腰,伸手摸着孩子的脸颊,但是卧房的帘子还没有拉上,他的骨头可能让阿尔感到不适,婴儿睁开了蓝色的眼睛。

 “该死,”亚瑟直起身,快步打算把窗帘拽上的时候,孩子却懵懵懂懂地伸出手;他应该是无意识的,然后柔软的手掌捏上了亚瑟的指骨。被这一举动惊到的亚瑟不得不被他牵着倾下身,小阿尔像是觉得有趣一般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接着他的手开始乱动,从脖子里垂下的木质十字架被他扯住,接着孩子发出一阵似是喜悦的笑声。

 “你不怕吗……”亚瑟的神色不禁柔和起来,小阿尔又闭上眼,但他的手并没有松开,亚瑟有些尴尬地任他捏着十字架,那毕竟是莉莎的东西,冥冥之中有种吸引也说不定。他仿佛做游戏一般地挠着亚瑟的手指,但很快就没了动静,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又睡着了。亚瑟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指掰开,然后蹑手蹑脚地把窗户关紧。

 

 次日,约翰一大早便起来折腾店铺,亚瑟也跟着替他把烘培好的面包摆上架,意外的是,今天的顾客非常多,约翰的面包烘焙技术完全是和莉莎学的,当他把面包推给亚瑟尝尝的时候,虽然没法具体描述,他还是真挚地给了对方认可。这让约翰似乎有了些信心,并且顾客们也非常热情地称赞他的面包做得不错。

 “你打算一直经营这家店吗?”亚瑟从房内走出来,并且替他把刚烤完的面包一个个放在篮子里。约翰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应该不止吧,鲁克和玛塔正在想办法在林子旁边挖出能种的土地,我也打算帮忙,说不定那里会有一个农场。”

 “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的面包毕竟没有莉莎做得好,不过我是不会丢掉这里的。”约翰说道,亚瑟笑着表示认可,接着彼此又忙碌起来。他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亚瑟想,等回到英格兰就等于另一场奋斗的开始,况且他身上还带着这么多的麻烦,呆在这里实在是下下策。顾客们散去了一波,约翰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禁感叹,“似乎比我想得更忙。”

 “说明大家都支持你。”他说道,“况且我想,你的手艺已经非常不错了。”

 约翰正打算继续说话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孩子的笑声,或者那不该被称为笑声,仅仅只是一种属于婴儿的呢喃。回头他们便看到那个叫安妮的乳母又在房内抱着阿尔逗他玩,亚瑟不禁打趣道,“阿尔可真招人喜欢。”

 “对,他真像莉莎。”约翰微笑起来,“或许你可以做他的义父。”

 亚瑟忍不住想起昨夜被阿尔抓住的手指,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不少,“他是一个小天使呐……”

 “嗨,你可以娶一个好姑娘,”约翰大笑起来,“依你的条件,想必是很受人欢迎的。”

 亚瑟尴尬地摆摆手,“喔不,我暂时还没有这个念头。”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其实……我打算这几天就回英格兰。”

 约翰的表情僵了僵,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没有找到线索吗?”

 “没有,我想我的同伴可能也已经返回了,这里一无所获。”亚瑟解释道,他也感到一些遗憾,恐怕是因为这里宽松舒适的环境,“可惜我必须得回去,否则我很乐意呆在这里。”

 约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的确,打听到什么船可以返回伦敦吗?”

 “我打算一会儿去港口看看,或许——”

 “明天上午有回南安普顿的船。”蓦地,安妮在背后插了一句,她抱着醒过来的小阿尔走进扑满香气的店铺,那张满是雀斑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你是打算回旧土吗?”

 “恩,不过我安顿好了一定会再回来的。”亚瑟温和地微笑,接着他的目光落在阿尔弗雷德上,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正在玩安妮袖口的扣子,并且试图把它扯下来,注意到亚瑟的眼神后,孩子也回过头,那双蓝眼睛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但他却在盯着他看了几秒后忽然哇的大哭起来。

 “噢天……”安妮忙不迭地拍打他的背,试图用这种方法让孩子安静下来,嗔怪一般地说道,“看,原本还好好的……他或许也很舍不得你回去呢。”

 “嗨,嗨,”约翰伸手抱过他的儿子,或许是父亲的缘故,他身上浓厚的香气让孩子的哭闹声逐渐变小,亚瑟不禁觉得好笑。安妮望着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堆砌出几条皱纹,“我想,等阿尔长大了,你们会处得非常不错。”

 “来,亚瑟,我想阿尔的确很喜欢你。”即便在约翰怀中,阿尔弗雷德的眼珠也一直转向亚瑟,接着他安静下来,一只手抓着约翰的领子,一只手则伸在外面不断地挥舞,于是亚瑟只得走过去,以僵硬的姿势抱过有些分量的婴儿,阿尔弗雷德的手抓上他的衣领,攥得很紧很紧,亚瑟不得不将他抱得更加舒服些。

 “看来……”亚瑟说道,“我成了他的大床。”

 这让约翰又一次笑了起来,而怀里的婴儿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眨了几下眼睛便又一次沉沉睡去。亚瑟朝下注视的时候看到他柔软的侧脸,或许孩子就是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让一切都平静下来。当然,亚瑟并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年之后他仍旧会记得今天这一幕。

 

 在约翰的帮助下,亚瑟搭上了返回南安普顿的船只,走之前他又去坟地看了看莉莎,并且深深地鞠躬表示感谢。的确,如果没有约翰和莉莎,他会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度过很多个春秋,亚瑟身边甚至没有什么行李,当他踏出房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幼小的阿尔弗雷德又哭闹起来,让安妮手忙脚乱。

 “记得要回来看看。”安妮抱着阿尔弗雷德说道,约翰双手沾满了面粉,想给亚瑟一个拥抱却又尴尬地停住,于是亚瑟非常善意地和他拥抱,和安妮拥抱,接着在小阿尔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拒绝了约翰的要求,一个人踏上返程,海风吹起来的瞬间,仿佛把那遥远英格兰的味道送到了他的身边。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亚瑟又想起了半年前出海的时候,不过现在的心情更加微妙一些,他望着甲板上的人,大都交谈的非常愉快,而自己则颇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不只是因为失去了心跳,亚瑟觉得自己变了。或许只有月光才能提醒他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亚瑟望着无边的大海,这种介于蓝和白之间的波浪层层叠叠地撞击着船只,透过遥远的太阳,他伸出手拽出那枚十字架,木制的,异常朴素。他将它横在眼前,对着光的方向,但那里没有上帝。

 一直都没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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