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无名者


 

 

无名者

英米

 

 

我在流浪。我在这个星系中漂浮已有九万五千六百七十九天,二百二十九万六千二百九十六个小时,在第九万五千六百八十天的时候,我坠落了——我在黑暗与星光中坠落,飞行器受损严重。那是一个灰黑色的星球,荒芜且凄凉,干裂的地表没有什么像样的植物,我的双足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我感到冷与热同时袭来,呼啸地卷过我的脑壳。事实上——准确而言,那些风也只能乒乒乓乓地打在我的头盔上,带着砂砾和尘土,我想象着这里或许会有什么其他的生命——尽管我的警报器和电子显示仪没有显露出一丁点儿的生命迹象。

这儿除了风声之外什么都没有,偶尔有些岩石出现在视野中,却又很快消失了,就像结晶盐遇水就溶了。风尘是淡金色,路与石块像是悬浮在黄棕色溶液中的分子,有的高,有的矮,有的更高,甚至我仰起头也瞧不见那顶端。一颗恒星遥远地嵌在空中,散发出玫瑰色的光晕,它显得生机勃勃并且格外柔软,令这儿显得愈加孤寂。我的制服袖口闪烁着一枚闪亮的星星,这反而成了这个星球最为明亮的东西。

我像是一个损毁的导航仪一般,漫无目的地在这片岩石地中行走,直到我停了下来。我的仪表盘依然是静止的,但在这干燥的风尘中,我确实地瞥见了一个人影——或者说雕像,这让我一时间忘记了这周遭危险的环境,本能地加快了步伐奔过去——雾气染出他的轮廓来,灰色,笔直顽强地矗立在这方淡金色中,这看起来奇异极了,但碍于周围的迷雾,我不敢摘下自己的头盔,我尽可能地靠他近了些,但我意识到我很难描述他究竟是什么;因为他看起来没有那么高,也没有那么结实,没有什么雕塑该有的特征,可他又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似的浑身僵硬,他的身体上下镶满了纯金叶片,那本该格外闪亮,但由于周围的粉尘,那些金子也变得暗淡起来。他以一个标准的站姿立在那里,眼睛像是用昂贵的祖母绿做成的,我伸出手去,试图触碰他那根标志的领带,一个声音立刻打断了我:“最好停下你的动作!”

声音很严厉。我愣了几秒,四处无人,那么这声音一定是这座雕像发出来的。我不得不吃力地抬起头看着他,因为下方还有一块约莫一百四十英寸长的奠基石,所以他比我高上了许多。我盯着他看,接着我打开了我的扩音器:“是你在说话?”

“你的反应未免太慢了。”他说道,“否则还有别人吗?”

“可你一动不动,连嘴唇都不动。”我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诚恳一些,“你是怎么说话的?”

“哼!”他哼了声,很轻。尽管他仍旧一动不动,嘴唇紧闭,胳膊抱紧,我却能想象出他那副倨傲的模样来。这让我觉得很有趣——要知道,我还没抵达过这么一个星球,一个有着会说话的雕像的星球!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忍不住抓着他脚下的那块石头,吃力地将自己的屁股挪了上去,当我挨着他坐下的时候,我又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啧’声,我敢说如果他能动弹的话,那么下一秒我的屁股就会挨上一脚。

“抱歉,”我说道,“你是这里的住民吗?”

“算是吧。”他回答,“你呢?”

“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说,“我在这个星系漂浮了九万五千六百八十天,当然这是数据系统记录的,至于其他地方,我也分不清了。”

“哦,好吧。”他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听起来是够远的,那你从什么地方出发的?”

我想了想,那实在是很遥远很遥远,老实说我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我又怎么会记得我从哪里来?但在我空荡荡的脑袋里,我勉强挖出一些细碎的、模糊的回忆来,是一些淡淡的蓝色,我猜测那是水,于是我说道:“我从海洋来。”

“海洋?”他思考了一会儿,“这可真是个久违的词语。”

“听起来你见过海洋?”我感到诧异,毕竟这周围灰蒙蒙的,哪有什么海洋的痕迹?但他对此格外得意,整个语调也变得上扬,好似在炫耀一般地说道:“当然,因为我是从海洋中诞生的,没有人比我更懂大海。你见过圣米迦勒岛的日出吗?潮水涨上来的时候,会卷过很多海贝和贻贝,还有手忙脚乱的寄居蟹。”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我只见过无数的星星,老实说它们看起来都差不多,见多了就很腻烦。我也不知道海贝和贻贝落在沙滩上是什么模样——我的大脑做不出像样的反应。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茫然,很快便哈哈大笑了声:“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从海洋来?”

“但我只记得那些东西了,”我说道,“蓝色的水和天,以及呼啦啦的风。”

他好像对这个很有兴致:“那你还在宇宙漂浮?”

“对。”我点了点头,“如果我的飞行器能修好,那么我就会去下一个地方。”我顿了顿,“可是你说的这一切也很奇怪,我是说,这周围哪里来的水?”

“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他回答,“可能和你离开故乡一样久。”

“那真是很久了,”我喃喃着,“你之前就是一座雕像吗?”

“不——不,不是。”他否定得有点激烈,“当然不是!”

我甚至觉得屁股下头的石头都要摇晃起来,但这只是我的错觉罢了。他咳了声,好似在掩饰什么一般,但对于他这样一座雕像而言,咳嗽也是很无意义的。这种行为很像人类,于是我倍感好奇地伸出手,去触碰他那军大衣似的下摆:“那你之前是人类吗?”

“也不是。”他骄傲地回答道,“我是一个国家。”

“国家?”我的动作停了停,“国家?”

“是的,没错。”他的语气骤然转变,“我是一个国家,我曾经有千万的子民,我拥有漫长的生命和历史,并在这颗星球上熠熠生辉——我——曾经,非常强大。”

“哦……曾经。”我找到了这句话里的关键字眼,他似乎被我寻找重点的能力打击到了,声音又一次高昂起来:“在现在,我也是很强大的——我的心很顽强。”

“那么,我现在在你的土地上吗?”

我环顾四周。恒星仍旧灰蒙蒙地染着周遭混沌的空气,但就算它如此明亮,我却仍旧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将双腿盘起来,这个坐姿有些不大舒服,不过这让我能更好地看清地上那些台阶,但由于铺了太多的灰土,我刚刚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们上头好像还刻着字。

“对,你在我的土地上。”他回答,“只是这里的确变得太多,我也睡了太久,久到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我睁着眼,世界也是一成不变,当你长久地面对同一件毫无变化的事物的时候,你就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我对此表示赞同,当我在宇宙中漂浮的时候,我也产生过同样的疑问,那些星星看起来没有变化——那么我睁眼与闭眼的区别又在哪里?毕竟死亡在于一成不变的黑暗,而这唯一的分界线失去意义的时候,生与死当然也就没了差别。他好像终于寻找到了和我交谈的乐趣,这让他的声音稍稍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我又没有心跳——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心跳了,我在睡着之前被人托到这里,他们将我进行了一番处理,就像古埃及的法老那样,当然,我活得够久,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虽然不能动嘴唇让我很困扰,这意味着我没办法喝茶。”

我还以为你困扰的是没办法尽情说个痛快呢——我想,但我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又继续讲述,讲述那些起码在九万多天之前的事。

“他们用玫瑰装点我脚下的石块,用金子制成我的外衣。他们在我的头顶放上一顶冠冕,说着天会佑我——接着用祖母绿做我的眼睛,在我胸膛别上了金色的星星做徽章。随后他们就走了,只留下那些玫瑰花在风尘中慢慢粉碎,现在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他说道,“那时候的天空还没有这么暗的,太阳很明朗,我知道太阳永远不会落下,它会一直佑护着我。”

“但我后来意识到,这其实不重要。因为太阳也不会和你说话,时间久了,我也看得麻木了,可该死的,他们没有把我的眼皮改制成可活动的——我就只能一直睁着眼睛!一直。”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恼火地发出一阵抗议的咕哝,就像砂砾打在他的身上一样。

“随后他们就走了,一个个人都走了。我记不清那是多久之前了——可能也有九万多天。”他说道,“玫瑰早就成了尘土,金子也变得黯淡。我成天瞪着眼睛,直到有人走到我的跟前说,‘我也要走了’。”

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异样;因为他的语气微微变了,有一种微妙的沉缓覆盖上了他的音节,这让他的声音变得像一口钟在闷闷地摇晃。

“我说,你也要走吗?他说,‘是的,我也要离去了,我要去月球,或者其他地方。’”他停顿了几秒,“他告诉我,这并非是他自己的意志,他的人民选择了这一切,于是他得离开,离开这个快要死去的星球。”

“他也是个国家?”我问道。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是的,他也是一个国家——不过他要年轻得多。”

“可你的人民把你留在了这里。”我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可思议,“而他的人民选择带他离去?”

“这其中就太复杂了。”他说道,仿佛有些不耐烦起来,“你要知道人民永远是一艘船,他们齐心协力起来所做的任何决定,都会影响你的航线。我已经够老了,就算我的心在抗争,向往自由,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连我的心都拿走。”

 

“我活着的时候有一颗人心,”他回答说,“曾经我住在王宫里,我活过许多个年头,我就这样生活着,也就这样死了。现在我死了,他们把我高高地放在这儿,因此我能看到我的城市里所有的丑恶和悲惨,尽管我的心是铅铸成的,我还是忍不住要哭。”

但事实上没有眼泪,他的声音低微,像是音乐一般。

“于是我最后说,那就把这颗星星拿走吧!它在我胸膛的位置,和我的心一样重要。他亲吻着那颗星星,带着它走了。他说,总有些东西不会让你死去的……于是过了这么多年,我确实还站在这里,哪怕这个星球上,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能发出声音的生物来。”

我忽然感到说不出话来,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坟场,一切在这个星球都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多么寂寥孤独的地方!而他在这里待了二百二十九万六千二百九十六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品尝。时间还有意义吗?没有,这一切都变得格外悲凉。我突然没办法再取笑他了,因此我垂下双手,我说道:“我没想到你如此孤独。”

他轻笑了声,他说道:“你觉得我很孤独吗?”

“是的。”我回答,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心口绞痛得厉害,“你要知道,你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珍贵的东西了……”

“我很高兴有人会这么说。”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这的确难以想象,当我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看着这个星球逐步地失去生命,我就会想起过去的往事。我会想起它还温暖柔软的时候,雨水充沛,浇灌着万物。我曾经的非常喜欢雨水的,但水干涸了,海水也蒸发了,我照理而言真的该死了,可是……”

 

他说道。

 

“可我的确还活着,总有些东西不会让我死去的。我本来不懂这句话是什么含义,可现在想想,我真是蠢透了!”他笑了起来,“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可神奇的是,当我再度开口的时候,有些东西就灵巧地蹦了出来。”

“你不觉得很神奇吗?”他轻快地说道,“你,从那么遥远的地方造访这里,可你却会和我讲一样的语言!从A到Z,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发音……嗨!”

我活在你的声音里。他温柔地说道,我失去了我的土地,我的水源,我的一切,甚至于我的历史都在缓慢剥零。可这又算得上是什么呢?他说得对,总有些东西不会让我死去的。我的心就在他的唇舌间,我活了下来,我也不会再死去了——或许有一天,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重新迈动我的步伐……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我踩在那截石块上,用双手去触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的确动弹不得,尘土也蒙住了那漂亮的宝石,于是我用厚实的防护手套去擦拭。他支吾着发出抱怨的声音,但那丝光芒折进了他的眼球——我很快意识到那是我袖口的金色星星,它闪烁着极为明亮的光泽,那瞬间点亮了他暗沉的眼睛。他似是呆住了——尽管他没有任何的动静,他依然和雕像那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我却能从那双眼睛里捉到一些东西在闪耀。

真奇怪——他说他不会流泪的,可现在确确实实,有什么液体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刷拉地滴落下来,落在我的掌心里。

“我已经没有什么红宝石了,”他说道,“我所剩下的只有我的双眼……”

我沉默地看着他。他仿佛在抽泣一般,这让我忍不住抓住他冰冷的手。他的手当然是没有温度的——我并不意外。可他仍旧还活着,活在我的声音里,这让他变得鲜活起来。

 

我说:“可以让我亲一下你的手吗?”

 

他同意了。我弯下腰,厚重的头盔阻碍了我的动作,于是我将它脱了下来。一瞬间的风几乎令我窒息,但我还是颤抖着吻了吻他的手指。我看到尘土之中的台阶,以及那墩石上的刻字——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致我亲爱的英国

 

 

你的美利坚。」

 

FIN

 

 

  • 这可能是我这两年最喜欢的一篇英米了,充满了我的喜好。我始终觉得他们之间最浪漫的一层关系之一是语言,就算一切消失,只要语言存活,我亲吻着你的双唇同样是语言与血缘的纽带,不管怎样也想写写这份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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