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音

Wanna fall in love?

【英米】囚徒

  • 不知为何原来的lft搜不到这篇了,在这里重放一下吧,也是自己很喜欢的一篇。

  • 架空设定注意

  • 其实也写了三年了不要计较黑历史




“想想现在的天和风,吹拂嘴边的空气和投入眼睛的亮光
会化为石团团围住方寸之地
做了你的心和你双手的寓所吧”*

 

 

囚徒

 

 

一个冷得发抖的下午,阿尔想,他不会遇到比这更倒霉的事。

在克洛维亚丢了工作,并且被呱噪的女房东赶出门,他浑身上下的家当只有六个硬币。而这儿已经是冬天了,天色惨灰,年轻的新大陆住民认真地思考着原路返回、并苦苦哀求那老女人的可能性——但是他方才好话说尽,那女人偏是拧着眉头,就差拿出把笤帚将他打出去。

“我已经忍无可忍!琼斯先生。”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整个骨瘦如柴的身子摇摇欲坠地向前倾,“三个月!三个月您都告诉我利息能还完,然而现在这些钱足够在南部买个农场!”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费拉女士,”他诚恳地说道,“现在的通货膨胀只够让您买一张往返车票——也许您到了那儿就回不来了。”

“给我出去!”她尖叫着,用力地关上了门,上头悬着的庆节花环啪地落地。阿尔无可奈何地将花环重新挂上去,思考了会儿后他从上面扯下了一朵小白花,别在自己灯芯绒的大衣口袋上。

“好伙计,”他费力地低下头,吻了吻这脆弱的花瓣,“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

他走过了这条呆了半年的街道,在十字路口向后转了身子,好似在哀悼般地凝视着这条黑漆漆的小街。他发现这儿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看,掉光了叶子的榆木,一栋栋矮小的房子就像紧靠在一起的火柴盒,哦,费拉女士的确挺像那么根圆头大脑的火柴,她的脑袋就像直接插在木桩上一样丑陋。

下地狱去吧,阿尔恶毒地想,你会错过一个即将成功的伟大的商人。然而一阵冷风又毫不留情地吹了过来。他猛烈地哆嗦,呢喃着骂了句脏话,缩起肩膀继续朝前走。事实上他无处可去,走出蓝狐街后他便被更猛烈的冷风所吹刮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脂肪在此时毫无用武之地。也许他该去一下车站,那儿暖和,而且偶尔会有免费派送咖啡的人,运气好点儿的话,他能遇到个人收留自己。不过看样子似乎不太可能——他站在另一条相对热闹的十字路口,以往在这时候,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抱着包裹从这儿奔跑过去的时候,这里往往马车拥堵,但此时什么人都没有,也许是因为这可怕的天气;暴风雪快来了。

雪上加霜的情况令年轻的琼斯先生再度烦躁起来。他不安地抖着肩膀,蓝晶晶的眼珠凝视着前头,他觉得自己鼻梁上的眼镜都快冻成齑粉,四肢都快被这凛冽的风大卸八块,他的双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他觉得手指疼得厉害。而更难受的是他的心脏,他觉得不满,觉得委屈,他自认自己是个出色的人,有着不错的学历,但是——他恨透了那家银行,他本想在里头干出一番大作为,但那儿的负责人年如一日地让他跑腿送包裹,最后草草地将他打发了事。

英雄锻炼的肌肉可不是用来跑腿的,他愤恨地想,那还要电报做什么?阿尔将左手伸进口袋,试图从里头获得一些暖意,不过他的手指非常意外地从口袋底部的小洞戳了出去。他扶了扶眼镜,下意识地想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一只惨白的手冷不丁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嘿,伙计。”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你需要帮助吗?”

阿尔弗雷德惊恐地回过头去,连连后退了几步,甩脱了对方的手。那人抬了抬自己黑色的礼帽,露出了一双绿蝇似的眼睛来。他的口音并不像这儿的住民,打招呼的方式也十分诡谲,但他看起来像个有钱人——那人又干咳了声,他似乎染了点风寒。

“……你需要帮助吗?”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那只白惨惨的手上还挂着个银色的小戒指。阿尔抓紧了自己的提包,他狐疑地看着他,慢慢地朝回走动一步,“您——您是?”

“亚瑟·柯克兰。”对方有礼地回应道,紧接着又猛烈地咳嗽起来。阿尔眯起眼睛,他觉得四处的风好像更大了些,“您……您能给我份工作?”

“……工作,嗯?是的。”自称亚瑟的男人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

“好极了!”琼斯先生一握拳头,他的语调兴奋地战栗起来,“哦,真是谢谢您,柯尔克先生……”

“柯克兰。”

“哦抱歉,柯克兰先生,嗨,真拗口。”他抽抽鼻子,“您一定是个好心人,我……嗨,这是我的名片。”阿尔弗雷德·F·琼斯手忙脚乱地掏了掏自己的内侧口袋,将那有些弯曲的纸片递过去,“我——我叫阿尔弗雷德·F·琼斯,N城大学毕业,我的专业是……——”

“这些不重要。”亚瑟·柯克兰说道,他上下打量着他,声音沙哑的,“你无处可去,是吗?”

“是、是的。”琼斯先生狼狈不堪地吸了口气,那诡异的绅士露出了笑容,他扁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嘴角处浮出个小小的三角。

“不介意的话,琼斯先生,”他别扭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您可以来我的宅邸住上一段时间。”

“这……”阿尔尴尬地笑了笑,“不瞒您说,我付不起房租的钱。”

“钱?不需要钱,”亚瑟·柯克兰摇了摇头,他的手指向了他大衣的口袋,“您能把这朵花给我吗?”

 

 

阿尔弗雷德认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他跟着这名叫亚瑟·柯克兰的绅士走向街区尽头的独立洋房时,他更是这么认为的。对方也许是一个继承了大笔家财而无处可用的绅士,否则又怎会头脑一热地做出这种事?他在脑内勾勒着对方的家境:衣食无忧,有着几个可怜的管家和女仆,日复一日地守着自己的银行账户。兴趣是侍弄花草,他敢打赌这儿会有个漂亮的玫瑰花园……

“喔,”阿尔停下了脚步,看着对方打开了吱嘎的铁锁,“这是您的家?”

“是。”对方点了点头,阿尔有点儿不可置信,“可这里的花园……”

“并不怎么好看,是不是?”亚瑟礼节性地笑了笑,“因为我没有什么力气去弄它。”

他的手腕看起来就快要折断了,阿尔想,也许是他想太多。柯克兰先生推开了铁门,他慢吞吞地走了进去,低矮的灌木丛看起来是枯黄的,混着一些蒲公英般毛茸茸的花,不过那看起来更像蛛网,阿尔弗雷德不免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想这儿会随时地窜出一只野猫,哪怕那尊看起来很危险的塑像立刻裂开也毫不意外。亚瑟摸索出了自己的钥匙,他晃晃悠悠地将它插进钥匙孔,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它拧开。扑面而来的铁锈味使阿尔弗雷德汗毛林立,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抱——抱歉,这儿的灰尘可真够……”

“因为没什么人清理,”亚瑟继续说道,“不过里头会好很多。”

他摸索着打开一侧的灯,阿尔总算能够看清里头的构造了,这儿的确是栋豪华的房子,哪怕这些家具上都蒙了层灰,不过凑近一看,他发现这只是他的错觉。亚瑟摘下了帽子,露出那头凌乱的金发来,这样看来,他还是很年轻的,至少也就比自己大上几岁。只是他的走路姿态的确过于的老态龙钟,好像他的关节早已出了故障。亚瑟慢吞吞地走向了一侧的厨房,阿尔便挪向了那张柔软的沙发,他小心地靠在那头的垫子上,将自己的包搁在茶几下。他看见后方悬着的油画,上头画着的人他并不认识,年龄各异,看起来和柯克兰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来喝杯茶。”

亚瑟又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端着小小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将茶水注入杯中。阿尔忍不住想起了他曾经的老板,那家伙也热衷于这么装腔作势地喝茶,好像这样能使他显得优雅起来。

“谢谢,呃,柯克兰先生。”阿尔伸手接过,尽管他在尝到茶水的瞬间便条件反射地皱起眉来,“也十分感谢您愿意收留我,如果方便的话,您能否告诉我,您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我?我并不做生意。”亚瑟哑着嗓子说道,“如果非要说的话……”他顿了顿,“我做一些……类似中介的活计。”

“那您——”

“说些正经的,”亚瑟抿了口茶,那双绿蝇似的眼睛向上一抬,“您想做些什么工作?”

“……我想去银行。”阿尔弗雷德说道,“我的专业是金融。”

“哦,听起来真不错。”亚瑟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应道,“您在这里的银行工作过?”

“是的。”阿尔有些局促,“不过说来是个笑话,哎,我被炒了。”

“解雇了?”

“听起来真可笑,是不是?”阿尔弗雷德抓了抓脑袋,他低头的时候看到茶几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不过我在那儿可没做到什么好职位。”

那儿的老板真够该死的,他嘟哝着,那个死老太婆也是,在这种时候都不肯多宽容——她非要我付出定金!他握紧了拳头,可我没有钱。

亚瑟仍旧看着他,他的眼神不留痕迹地擦过他的脸,阿尔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跳;不过绅士只是从一侧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厚实的笔记本,翻到空白的一页后推了过去,示意他在上头签个字。

“签下名字就可以了吗?”阿尔疑惑地看着他,亚瑟点了点头,年轻的毕业生便毫不犹豫地挥下自己的大名。他将笔记本还过去的时候,仿佛看到了绅士嘴角边淡淡的笑容,不过他依然不动声色。阿尔掩饰般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忽然发现里头浮着些奇怪白色花瓣。

“喔,这是你的花。”亚瑟笑着点了点头,他的气色好像好了些,阿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又坐正了身子,并拢双腿。

“十分感谢您的帮助,柯克兰先生,那等我拥有了工作之后,我一定会将房租如数交还……”

“不,不,房租您不是付过了吗?”亚瑟摇摇头,“您现在该考虑的,是用什么来抵换我的帮助?”

“呃……”阿尔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他翻遍了自己的口袋,甚至打开了皮箱,当他把那可怜兮兮的皮夹交过去的时候,里头滚出了几个硬币。

 

“您、您也看到了,柯克兰先生,”阿尔弗雷德咽咽口水,“我只有这么点……”

“我不需要金钱,”亚瑟再次温和地重复道,这回他的眼睛盯在他的外套上。

 

“您愿意把这件外套给我吗?”

 

 

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阿尔弗雷德整了整新换上的大衣,自己原本的那件又破又脏,也不知为何亚瑟会看上。不过说实话,他想,亚瑟给他的衣服可真不错,价值不菲,而且手工精细,他站在镜子前不断地打量着,翻来覆去地看着这漂亮的钉扣和领带。他摸索着这平整的口袋,最后则在衣角出看到了一个英文的缩写。

“R·K?”阿尔皱皱眉,这是谁?亚瑟的话,缩写是A才对。也许这是他某个亲戚曾经穿过的衣服,不过保养的这么好,显然他珍藏已久。阿尔弗雷德压了压自己的头发,重新规矩地戴上自己的宝贝眼镜。他觉得心情舒畅,瞧——这镜子里的自己是多么的帅气,看起来就像个成功人士!他拎起自己的箱子,虽然这箱子和鞋子显得破旧了些,不过至少他觉得自己能够挺直腰板了。阿尔弗雷德愉快地走下楼梯,他看到亚瑟·柯克兰坐在沙发边看报纸。

“早上好!柯克兰……先生。”他险些又念错对方的名字,不过亚瑟看起来不怎么介意。阿尔脚步轻快地走到桌边,双手来回摩擦着,“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

“你需要来点水果。”亚瑟的眼睛扫了过来,答非所问。阿尔弗雷德干笑了声,干脆地伸手地拿过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新鲜苹果。他满足地一口咬下,口齿不清地说道,“您说您替我解决了工作?”

“是,”亚瑟抽出一侧的字条,阿尔急忙伸手接过,努力地咽下口腔内的果肉,“荆棘街26号——亚瑟,这可是……我原先工作的银行!”

“文职。”亚瑟并没有对他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感到不满,“你只要拿着字条去工作便可以了,和之前不同,这是真正的办公室工作。”

“这可是部门经理!”阿尔弗雷德惊呼,“天呐,亚瑟,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总有办法。”

不知是否是错觉,阿尔弗雷德总觉得对方看起来没有昨天那般枯朽了。虽然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发哑,不过他的动作似乎灵活了起来。阿尔想这也许是因为今天出了太阳,他欢欣鼓舞地将纸片塞进口袋,尔后猛地灌下了大杯的柳橙汁。

“说真的,亚瑟,”阿尔诚挚地说道,“如果你乐意的话,我真想拥抱你。”

“这就免了。”绅士颔首,“你的愿望我满足了,嗯?”

“谢天谢地!”阿尔弗雷德险些跳起来,“我一定会在拿了工资后请你去看场电影。”

亚瑟·柯克兰只是微笑地看着他,阿尔弗雷德擦了擦嘴,接着拿起自己的包便朝外走去。他推开了门,在寒气卷入的瞬间他转过身来,朝着座椅上的绅士比出一个手势。

“谢谢您的大衣,”他说道,“这可真舒服!”

他跑出了宅邸,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骄傲起来,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脚步轻快、如履平地地踏过那一些雪堆,那些灌木丛被昨夜的大雪裹成了一个球。他时不时地摩着自己的衣领,他现在觉得冬日的严寒全然算不得什么。他快步地走出了小巷,在十字路口再次折过身去,不过这儿可看不到亚瑟的宅邸;但是,阿尔想,自己可真够好运的,一定是上帝明白他的才能,因此他才不会在此穷困潦倒、并且步入绝望的境地。

他心满意足地走过橱窗满布的街区,他特地挑选了这条自己曾经逃避的道路,他在玻璃里看到自己,精神十足,英气逼人,身上的衣服也是那么标志合身,仿佛度身打造似的。哦,除了这个包,和这双皮鞋——他低下头打量了一会儿,不过这算得了什么呢?他现在是银行的部门经理,他之后便能拿到钱,有了钱,他就能买下这些东西了。他几乎是昂首阔步地走进了荆棘街26号——昨天他才灰溜溜的、无比沮丧地离开。

“嗨,梅尔,”阿尔扬手朝着一侧的金发姑娘打招呼,“可真是好久不见?嗯?”

“噢、噢……好久不见……阿尔弗雷德。”梅尔抱着自己的文书,理所当然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她的模样可真是尊敬极了,甚至还稍稍鞠了个躬,阿尔扶正了自己的领带,他相信亚瑟已经让这儿的人明白自己的身份了,“带我去办公室。”

“好的,经理。”文秘小姐急忙应道。阿尔满意地拎着包,跟着她朝着里头的办公室走去。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但是又躲开了眼神。他敢说他们一定无法想象自己如此光彩的回归!他感到了满足,他享受这办公室内柔软的座椅和精致的桌子,也不会有拥挤的人来打扰自己,更不会有难闻的汗臭味堵塞鼻腔。阿尔看着后侧整齐的书柜,他对里头竖着的文档袋感到了愉快,他承认自己从未这么高兴过。

“我还差一双合适的皮鞋,”阿尔自言自语道,“以及一个像样的皮包。”

 

 

“……你需要一个皮包?”

亚瑟转过身来,他看着青年,对方的模样显得有些尴尬,“是——是的,亚瑟,你想,我现在可是经理了,进出那种地方可不能太穷酸。”

“哦,我能理解。”亚瑟点点头,细细打量着他,语调不知是讥讽还是夸赞,“你现在可是地位不同的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阿尔觉得自己说的话是那么的艰难,但他依旧硬着头皮说出了口,这使他心口好似滚过一把刀片。

“您是否愿意预支我一些钱……”

亚瑟只是看着他,“你需要一个皮包,还有一双鞋,是吗?”

“是的。”

阿尔干脆地应道,亚瑟眯起眼睛来,他的神色有些复杂,不过看起来他并没有显得困扰或是犹豫,他好似在沉思,过了会儿后,亚瑟·柯克兰站了起来,他走向一侧的开关,将整个书房的灯打亮了些。

“我明白了,我可以帮助你,阿尔弗雷德。”亚瑟说道,“现在不如去吃个晚餐吧,我想你一定饿了。”

“呃,那钱……”阿尔转向他,但绅士只是摆了摆手,他推开了书房的门,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只是一双鞋而已,我可以给你。”亚瑟说道,他的影子顺着外头走廊上的光投射进来,看起来有些诡异。阿尔快步地走了出去,他跟着亚瑟的脚步走下楼,对方不疾不徐地走着,然后在楼梯尽头驻足。

“你也不必给我什么钱。”亚瑟又说道,“我不需要钱。”

“那你这次想要什么?”阿尔眨了眨眼睛,他开始不断地揣摩,但亚瑟只是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又多了一分喜悦的表情,但这种感觉太过于迅速了,阿尔一时间来不及捕捉,他走近的时候,绅士逮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是那么的冷,仿佛根本没有温度一样。

他的视线扫向了他的皮鞋。

“你把这双皮鞋和皮包给我吧。”柯克兰先生认真地说道。

 

 

一双新鞋——阿尔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精致的鞋子;一个皮包——他心满意足地抚摸着那漂亮的皮革,这舒服的手感完全可以想象这昂贵的价格。况且他认得这些牌子,手工制作,价值不菲,他打心眼里的觉得感慨。

亚瑟是个有钱人,一个古怪而难以理解的有钱人。也许他有着什么收藏癖,比如对别人使用过的东西情有独钟,或许他能施展什么魔法,能让它们再度变得崭新亮丽。他不免觉得这样的想法有些可笑,不过说实话,他当真不理解这个人,他也不知道亚瑟究竟是做什么生意的,但他显得神通广大,仿佛没有什么他所办不到的事。或许在他去上班的时候,会有不少人献媚地前来拜访,尽管这栋宅邸显得门可罗雀,恐怕连邮差都把这儿遗忘了。

阿尔弗雷德抖开了桌上的报纸,他刚刚解决完了昨天积下的公文,此时正是悠闲的休憩时间。他搭起腿,细细地扫过报纸上的新闻,虽然它们是那么的无聊——他扬扬眉,直到视线不小心地落在一侧的标题上。

“哪个倒霉的家伙?”阿尔凑近了些,他看到上头写的名字:罗伯特·科尔斯,在前天不幸的摔进河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说真的,这有些令人同情,因为罗伯特·科尔斯便是曾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

可怜的家伙,他想,也许是因为他丢了工作后伤心欲绝,迷迷糊糊地喝醉了酒,然后不小心摔进了河,阿尔弗雷德也有点小小的罪恶感,他并不讨厌罗伯特,但这种念头很快便被接踵而来的其他想法冲散了,他舍不得这里,况且——他看着一侧的小小黑板,他显然做的比罗伯特好多了。他想到了亚瑟,他想亚瑟也会感到忧伤,因为他只是帮助自己而已。

门在此时被敲响了,阿尔弗雷德急忙坐正了身子,走进来的姑娘是隔壁办公室的秘书,名叫莉莎,她显得娇俏可人,一头短短的卷发随着走路的姿态而不住地晃动,阿尔不由得收回了视线,对方拉开了椅子,随手将文档袋搁在他的桌上,“喏,你的。”

“噢,真是感谢。”阿尔弗雷德摊开双手,尽可能地使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莉莎冲他笑了笑,她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你干的很好,嗯?”

“多谢夸奖,毕竟这是我的理想。”阿尔眨了眨眼睛,对方有些忍俊不禁,“说真的,我以前可没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家伙。”

“现在有没有觉得后悔?”

“嗯……多少有点儿。”她故作遗憾地说道,“真可惜。”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阿尔顿了顿,随即说道。莉莎摆弄着自己的卷发,阿尔注意到她鬓角的可爱发夹,像是时下最流行的仿制水晶,她的姿态看起来有种隐约的魅惑,有些女人天性带着点撩拨人的特质,莉莎无疑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气质。

“哦,这可真好看。”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搭起双手,莉莎显然注意到了他在说什么,不由得羞涩地笑了笑,手指绕着她棕褐色的卷发,“是吗?丁格尔送的。”

“丁格尔?”阿尔弗雷德想着这个熟悉的名字,接着他恍然大悟,“哇哦……总经理?”

“他说这个比较适合我,顺手便买给我了。”莉莎耸耸肩,“不过我们可没有在交往——你知道的,丁格尔他已经结婚了。”

阿尔弗雷德善意地笑了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迷人,莉莎不由得也微笑起来,她愉悦地朝他扬扬手,接着转身离去。办公室里浮着一股奇妙的甜香,那是对方留下的香水味,阿尔弗雷德不由得开始细想,总经理喜欢莉莎,但他却已经结了婚。莉莎是个出色的女人,外表合他口味,性格也是,阿尔弗雷德陷入了沉思。也许丁格尔的花言巧语会欺骗莉莎,看起来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这似乎是男性的直觉——不过,阿尔弗雷德暂且不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亚瑟,”阿尔弗雷德叉起一块牛肉,大咧咧地说道,“那个叫罗伯特的……喔,我猜你不认识,总之是我之前的部门经理,他死了。”

“噢?”亚瑟·柯克兰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停顿了会儿后才问道,“他死了?”

“可怜而又不幸。”阿尔回答,“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有在报纸上看到。”亚瑟温和地回答,“但我并没有注意。”

“也是。”阿尔弗雷德咽下了他的晚餐,接着灌了一口啤酒。

“我们来聊点儿其他的吧,”阿尔口吻愉快地说道,“比如说我的业绩,我可比罗伯特干得好多了。”

亚瑟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看向他,对方仿佛并不是很在意这样的话题,因此他难能可贵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对方身上,他岔开了话题,“你的身体似乎好点儿了?”

“勉强。”绅士点了点头,“不过比之前好多了。”

“呃……风湿?”阿尔扬扬眉,搭起一条胳膊来,“这听起来很痛苦。”

“的确。”亚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的嗓子也不太好。”

阿尔弗雷德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瑟·柯克兰的声音好似破旧的鼓风机,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不过现在,兴许是他气色好起来的缘故,他的手腕也没之前那样削瘦的恐怖,也不至于面如死灰,他走路的姿势也灵活了不少,阿尔弗雷德不由得说道,“你的身体看起来远不止这个岁数。”

这句话倒是令对方觉得好笑,绅士搭起手来,转动着茶杯里的调羹,“你觉得我像是什么岁数的?”

“……你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阿尔实话实说,“不过,说句实话,我还是很好奇你在做什么生意。”

亚瑟没有愠怒,他只是条件反射地微笑,绿蝇般的眼睛倏地一闪,阿尔弗雷德有些讶异,但他仍旧不觉得恐慌,毕竟对方身上毫无恶意,而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觉得我是个可怕的人?”

亚瑟·柯克兰如此问道。

 

 

不——当然不是。阿尔弗雷德呈大字型地躺在床铺上,有些茫然地想着。床幔因为窗缝里挤进的风而微微拂动,不过因为结实的布料,他并没有感到一丝寒冷。柯克兰的宅邸内部宽阔,阿尔入住了半个月,他已经很熟悉这里了,而亚瑟也从未拒绝过他四处勘察的请求,只是大部分房间都空落落的,也并没有他所期待的神秘的、不准打开的房门。

“我可不是蓝胡子伯爵,”亚瑟·柯克兰解释道,“我一直是单身。”

——单身。如此多金的家伙一直维持着单身?阿尔弗雷德翻了个身子,长得也不算差,不少姑娘恐怕冲着钱财也会前仆后继,那原因是什么?身体状况?亦或是……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他忍不住短暂地试想着亚瑟·柯克兰和男人接吻的场景,这令他的背部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他觉得四肢刺痛起来。这令阿尔弗雷德坐起了身子,撩开了床幔,接着穿上厚实的拖鞋,瑟瑟发抖地下床去倒杯热牛奶喝。

他旋开了房门,外头的走廊没有点灯,因此看起来多少有些可怖,他借由走廊尽头的窗户,依稀辨认着脚下的地板。黑暗在任何时候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这是人类的本能,因此阿尔弗雷德拉紧了自己的外衣,温和的绒毛蹭着他的脸。他发现自己没有戴眼镜!这可真是个失策的举动。年轻的经理只得伸手摸索着旁边的墙壁,上头的砖块比他想象的更加凹凸不平,就好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喔该死的!”阿尔忽然觉得手指一阵吃痛,他急忙地缩回手来,拼命地甩动着自己的胳膊,他恐慌地回过头去,他敢说自己方才一定被什么东西咬了!他连连后退,这是什么?什么奇怪的虫子,或者是……噢上帝,他攥着自己的衣袖,千万可别再出什么差错……

阿尔弗雷德迅速地奔向了一侧的楼梯,他祈祷着,他念诵着一切他所能想起的神祗的名字,但那种可怕的痛感依旧留在自己的指尖,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念头,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撒开了蹄子,那种咚咚的、好似打桩似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像直接在脑内炸开,他险些被台阶绊倒,可他不敢回头,那声音逼近了!

“阿尔?”

阿尔弗雷德几乎是整个地摔下了楼梯,他的胳膊却被亚瑟冷冰冰的手一把抓住。对方手里拿着盏油灯,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诧异地凝视着他,阿尔弗雷德慌张失措地看着亚瑟,他紧紧地抓着对方的手腕,声音有些急促,“嘿亚瑟,我——我告诉你,”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有什么东西?”

亚瑟·柯克兰抬起了油灯,阿尔弗雷德仓皇地站到了他的身后,尔后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脏仍旧砰砰乱跳,好像有一架坏掉的鼓在体内循环。亚瑟将油灯举高了些,昏黄的光晕下,身后只有冗长的楼梯,上头的地毯上依稀留着阿尔方才用力踩下的脚印。

“什么都没有,阿尔弗雷德。”亚瑟眯起眼睛,“一定是你还没有睡醒。”

“不,我敢说一定有什么!”他大声说道,接着伸出手来,“那玩意儿还咬了我的手指!”

他将手指比到了那盏油灯下。但是——什么都没有。阿尔弗雷德本以为那儿会留下什么印记、甚至是齿痕,但那儿好端端的,看起来若无其事。亚瑟盯着他看了会儿,“你还没睡醒。”

“不,我……——”

“你下来做什么?”亚瑟听起来有些不快。阿尔弗雷德瑟缩了一下身子,“我……有点儿失眠,下来倒杯牛奶喝。”

“……我以为怕黑是小孩子才有的习性。”亚瑟·柯克兰半是讥讽地说道。阿尔弗雷德无法反驳,他只得跟着对方的脚步转向厨房,而绅士走在前头,那明亮的光圈缭绕着他们,令他感到了一阵安心。

“多——多谢你,亚瑟,”阿尔局促地看着他,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想承认自己犯了错,“我想我得继续睡一觉。”

“是,你需要睡眠。”亚瑟·柯克兰冷漠地说道,他将油灯搁在瓷砖拼成的料理台上,接着将牛奶倒进了杯子。阿尔弗雷德伸手接过,尔后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亚瑟只是盯着他,直到他把杯子喝空了,将它返还给对方为止。

“晚安,做个好梦,阿尔弗雷德。”

绅士拿起油灯,淡淡地说道。

 

 

“……我敢说我一定遇到了什么。”阿尔弗雷德搭起手来,他的动作差点打翻了一侧的咖啡杯,不过幸好,他敏捷地收回了几英寸,“听起来很恐怖,是不是?”

“毕竟那是一栋古宅。”莉莎惯性地撩着头发,慢慢地搅拌着自己面前的咖啡,“不过我觉得很有趣,你说那是你的房东?”

“是,”阿尔弗雷德耸耸肩,“听他的口音,像是旧帝国的人。”

莉莎不由得笑了笑,她将双手交错叠在自己的眼前,阿尔只看见她指端红艳艳的甲油。

“旧帝国的老绅士?的确很有意思,没想到这儿会有旧住民,我以为他们对这里深恶痛绝。”

“那也得看情况,”阿尔弗雷德微笑道,“有时候,为了利益。”

“你说得对。”莉莎轻笑起来,她似乎很满意对方身上的年轻野心,“不过说实话,阿尔弗雷德……”她顿了顿,“我以为你拥有自己的房子。”

这令阿尔弗雷德陷入了数秒的沉默,不过他在对上莉莎鲜亮的眼睛时便再次露出了微笑,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嗨——一栋房子,是不是?我有,”他随意地说道,“呃,在蓝狐街。”

“噢?”莉莎扬扬眉,“可你搬出去了。”

“你知道的,那里太过于古老了,并不像这儿那么时尚。”阿尔弗雷德抬起手,“陈旧而又沉闷,也并不受人欢迎。”

“可那是个值钱的好地方。”莉莎笑了笑,她刷刷地眨动眼睛,“丁格尔告诉我的,有位开发商试图买下蓝狐街的房子,将它们推倒,接着盖起商厦。你也知道C城,那儿的楼造的可高,里头甚至还搭载了电梯。”

她说这话的时候,惯性地摆动着自己耳畔垂落的卷发。阿尔的眼睛不由得钉在那枚廉价而又闪烁的发夹上。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那样一来可就发财了。”

“嗯哼。”女子从鼻腔内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她的手指勾住了茶杯,接着抿了口咖啡。阿尔弗雷德回过神来,他又露出了笑容,自信满满的。

“说起来,莉莎,”阿尔弗雷德耸耸肩,他推着自己的眼镜,故作随意地说道。

 

“你觉得丁格尔怎样?”

“丁格尔?唔,他是个不怎么好的人……我是说品性上。”莉莎寻找着措辞,“你知道,他有妻子,但是他孜孜不倦地对我提出了追求。”

“你收下了他的礼物。”阿尔用了肯定句。

“哦,你是说这个?”莉莎挑衅地扬起眉,她的话语滚珠般地从喉间落出。

 

“一回到家,我就远远地将它丢在桌上,恨不得它掉进垃圾桶里。”

 

 

阿尔弗雷德慢腾腾地走在街上,他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出莉莎娇俏可人的脸庞来。对方那红艳艳的指甲,坐下时稍稍前倾的身子,以及说完话后惯性上扬的嘴角,都无比清晰地放大在他的脑内。他隐隐地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这使他瞬间地失神、并且忽略了马路当口径直穿越的婆娘,阿尔的胳膊被对方坚硬的伞柄狠狠撞了一下,这使他的大衣出现了一道印痕。那张可怖的脸转了过来,阿尔弗雷德吃了一惊——对方也吃了一惊,好像他们的相遇是上帝开的恶劣玩笑。

“费拉女士。”阿尔弗雷德锁起眉来,他握紧了自己的皮包带子,左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光滑的领带,“好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托——托你洪福。”女人故意地挺直背脊,但她的目光无法从阿尔的衣服与领带上移开,阿尔弗雷德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他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好像这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您还住在那种地方?”他说道。女人的眼神开始闪躲,她灵活的舌头在此时毫无用武之地,好像她所能想到的词句都被对方精致的领带夹所压碎,她的神色惨白起来,狼狈不堪的模样令阿尔弗雷德深感愉快。

“看来你搬走后交了好运。”费拉女士僵硬地说道,“真是可喜可贺。”

“哦自然,毕竟我从一个晦气的地方跑走了,我想这是我这辈子所做的,最明智的决定。”他微笑着说道,视线故意地偏向了后头的街道。

“蓝狐街——看看上头的阴云,住在那儿的人又怎么能够得到幸运呢?”

他顿了顿,随即从口袋里抽出名片,姿态优雅地塞给了眼前瞠目结舌的女人。

“这是我的名片,欢迎来我们银行办理业务,女士。”

 

 

“——听起来你似乎很高兴。”

亚瑟·柯克兰抬起头来,他的身子陷在那柔软的摇椅里,手中的茶杯不住地摇晃着,“她对你刮目相看了,嗯?”

“我觉得不止如此。”阿尔将包搁在沙发上,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不过这可真是出了口恶气。”

亚瑟姿势轻微地点了点头,阿尔弗雷德便朝他坐近了些,肆意地伸手拿过茶几上摆放的坚果。

“不过我听闻蓝狐街快拆了。”阿尔说道,“那样的话,这老女人会捞到一大笔钱。”

“嗯?”亚瑟抬起眼来,“我觉得你别有深意。”

“……通常而言,”阿尔弗雷德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在蓝狐街买下一处房子,在那儿升值之后便会赚上一大笔。”

沉默,亚瑟没有接话,因此阿尔弗雷德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亚瑟站了起来,替他倒了杯茶。尽管阿尔很想辩解自己难以品味这种东西,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杯子端了起来。

“我在这儿呆了不少时间了,”亚瑟忽然说道,“我倒是很少看到那么精明的人。”

“你在夸我?”阿尔弗雷德眨眨眼,他差点被刚咽下的坚果呛到,“不过我可是做这生意的人。”

“你的确是个像模像样的生意人。”亚瑟颔首,“从内而外的。”

阿尔弗雷德隐约地觉得对方是在嘲讽他,不过他没有说出,也刻意地忽略了这言语中的怪异之处。亚瑟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了什么地方,但他依然感到他似乎在看自己——不,不如说他觉得自己被他的视线包围了。

“呃,对了亚瑟,”阿尔弗雷德开口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一个已婚的老男人在追求他的下属,”阿尔弗雷德模棱两可地说道,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但这年轻的姑娘没法直接作出反抗——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绅士转过身来,他的嘴角若隐若现地浮起笑容,阿尔忽然有种被看穿的尴尬感,他登时坐立不安起来,手中的动作也跟着停住了,因此亚瑟笑得更为明显,他好像不加掩饰起来,有什么东西顺着他内在的——就像一个表盘的齿轮缓慢而又稳定地转动——毫不留情地向外延伸。阿尔弗雷德有些焦虑,他的耳朵微微地发烫,“呃,你知道的,我只是……”

“那么我也做个假设。”亚瑟微笑着说道,“你喜欢这个姑娘。”

“……嗨。”阿尔弗雷德挠了挠自己有点凌乱的金发,“你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得那么明白。”

“看样子是个大美女。”亚瑟·柯克兰若有所思,“然后呢,小英雄,你想做什么?”

“我正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会决定来问你。”阿尔弗雷德撑着茶几说道,“你觉得我该追求她吗?”

绅士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意味着你和你的上司成了敌人。”

“但他已经结了婚,”阿尔弗雷德辩解,“这就是一个事实——况且他这是在威胁她。”

亚瑟漠然地点点头,他的眼睛刷地眨动,“那么,如果你要追求这个姑娘的话,你打算怎么做?”

“嗯……”年轻人松开了他的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过于头脑发热,但是亚瑟没有介意,也没有指出他的行为显得那么的不恰当,他仿佛对他过分纵容,可这想来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阿尔弗雷德颓然地向后靠,他的背部贴在那舒服的软垫上,他的脑袋有些乱糟糟的。

亚瑟朝他看了过来。

“你需要送个礼物。”

“是……我想是的。”阿尔呢喃着。

“你想要送什么?”

 

“呃,也许……一枚胸针。”

阿尔弗雷德来不及思考,索性胡乱地说道。

 

“一枚胸针?我想想,还得是……水晶制的。”亚瑟说道,“这样才比较搭配,不是吗?”

“你很了解?”

“勉强算是。”亚瑟搭起双手,“因为这是你想要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睁大了眼睛,“噢,我……我其实,我是说,一枚小小的,”他比出个手势,“大概这么大,然后造型别致——”

“闪闪发光。”亚瑟与他一同说出了那个单词,“自然,姑娘们都喜欢这种亮闪闪的东西。”

“没错。”阿尔应道,“不过我想这个我可以花费我自己的工资,只是一枚胸针而已,花不了我太多的钱。”

“你的工资,”亚瑟思忖着,“你便打算将你的工资全部花在姑娘的胸针上?”

“啊——我觉得我负担得起。”

“我可以帮助你。”亚瑟继续说道,“你会得到一枚珍奇的胸针。”

“噢……”阿尔弗雷德拧起眉头,“我并不需要……——”

“作为交换的是,你只需要把你曾经用过的皮夹给我。”

亚瑟没有理睬他的拒绝,他只是无比温和、却又不留余地地说道,而阿尔忽然觉得喉间一阵哑然,他说不出其他话了,因此亚瑟·柯克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阿尔忽然有些后怕,亚瑟的脚步愈加轻快了,他在楼梯口站定,尔后转身朝他露出了笑容。

 

 

“——!”

阿尔弗雷德蓦地惊坐而起,好半天才发觉自己仍旧呆在自己的床上。他做了个恐怖的噩梦,梦见自己在楼下吃饭,但面对的却是一张空落落的椅子,椅子兀自在动,阳光的照射之下也有人形的影子。报纸翻动,茶杯也被抬起,里头的茶水逐渐减少,可他对面并没有人。

那是亚瑟?也许,他今天把他吓到了。他的反应——他的动作,以及那瞬间令人惊异的寒气。他此时感到了一些隐隐的恐惧——这种恐惧也许来自周身浓重的黑暗。他依然瑟瑟发抖,从爬上床的时候,这种诡异的战栗便没有停止的势头。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扯紧了自己的被褥,他恐慌地缩起身子,窗户猎猎作响,玻璃的吱嘎声响在他的脑袋里拼命撞击。昨夜的恐怖经历再次使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怖感,外头的风在这种情形下愈加显得森然。

他并不认为昨晚上的一切是错觉,而这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大脑变得清楚起来。他忽然觉得傍晚的自己有些失去神智,尽管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但这感觉全然不同。于是他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这回他特地穿上了厚实的外套,并且将火柴塞进口袋里。阿尔全副武装地走出了房间,他决心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亚瑟很奇怪?是,他本就很奇怪,所以这房子哪怕藏着些什么也不足为奇,即便白天的时候它看起来那么的相安无事,但任何奇怪的东西都喜欢与黑暗为伍,也许——也许就在此时也说不准。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想起了亚瑟的眼睛,他的口吻,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兴许是这样的黑暗揪着他的神经,他仿佛有些过于敏感了。

他该做的是走出这里。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他再度沿着墙壁慢腾腾地走,一只手扒着墙壁,另一只手则抓着口袋里的火柴,他的手心似乎沁出了汗水。走廊依然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今晚上月色不佳,走廊尽头的窗户甚至都没有明亮的光芒。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阿尔弗雷德不知自己默默诵念了几回,他尽可能地放轻脚步,以免楼下的亚瑟注意到。但他的神经紧绷着,仿佛随时会断裂一般,他紧张地放缓呼吸,牙齿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有一股血腥味渗了出来。

在哪儿?咬他的东西在哪儿?阿尔心想着,是这里,还是那里?他分不清,然而他的手指又忽然地刺痛起来,几乎是一瞬间的——阿尔弗雷德立刻停下了脚步,他甚至不敢移开自己的手,但这感觉并不像是被咬伤了,比起这个,他更觉得自己举步维艰,好像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裤脚。阿尔弗雷德的背部陡然一冷,他缓慢而又小心地转过身去,他的手在剧烈地发颤。

“好——好家伙,”他低语着,随即哆哆嗦嗦地掏出火柴,这种感觉还未消失,因此他一边移动着脚步,一边划动着火柴,火苗倏地跳跃起来,阿尔弗雷德屏住了呼吸,他稍稍弯下腰去,将火柴微弱的火光对准了下方。而他险些尖叫起来——那是一只手,黑漆漆的、好似乌鸦般的手,火光熄灭的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有无数张嘴在背后经过的黑暗里咧开,好似在冲他微笑。

 

“……阿尔?阿尔弗雷德?”

眼前蓦地变亮了。阿尔弗雷德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接着猛然地窜起。亚瑟·柯克兰平静地看着他,他一手搭在身侧的床幔上,外头的天已经十分明亮。房屋的主人凝视着他,而阿尔弗雷德慌忙地摸索着自己的眼镜,他发现它好端端地呆在床头柜上,而自己的确是坐在床上无疑。衣服?大衣也挂在椅背上。

“你怎么了,阿尔弗雷德?”亚瑟低声问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

“啊——不,我……”阿尔冷汗涔涔地说道,他几乎是立刻翻下床去,接着动手摸着大衣的口袋。里头空空如也,他便立刻拉开了自己的抽屉,火柴盒好好地呆在里头,纹丝不动。

“阿尔弗雷德?”

亚瑟·柯克兰又重复了一遍,阿尔转过身来,尴尬地笑了笑。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掌心摩挲着自己的头顶。

“我很好……嗯,我很好。”他笑着说道,“我大概做了个噩梦,真是太糟糕了。”

“一个噩梦?”亚瑟眯起眼睛,他仿佛有些不解。阿尔弗雷德干笑了声,他坐在床边开始穿上自己的衬衣,亚瑟掏出了怀表,他的视线飘了过来。

“你比平时晚了十分钟,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亚瑟说道,他随即走了过去,在他眼前站定。有什么东西顺着他摊开的掌心而逐渐显露,阿尔弗雷德不免有些讶异——他抬起了头,接着看到有一枚亮闪闪的、价值不菲的漂亮胸针横在他的手心里。

“你所需要的。”亚瑟说道。而阿尔弗雷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发觉这枚胸针与他昨日脑内随意勾勒的形态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就像是他曾经见过似的。

“不满意吗?”

“不、不,”阿尔弗雷德咽咽口水,他伸出手来,将那胸针接过。

“很漂亮……谢谢你,亚瑟。”

 

 

焦虑。阿尔弗雷德靠着玻璃窗不住地看着,直到那扇门被人推开,莉莎踩着高跟鞋蹬蹬地走入咖啡馆。她将自己的皮包搁在一侧,接着笑着朝他打招呼,“怎么了?那么临时地约我喝咖啡?”

“嗯……我只是想和你分享点儿事。”阿尔扬扬嘴角,装有胸针的盒子好好地卡在他的裤袋内,显得尤为不适。他看到莉莎头上的发夹,老实说那实在太难看了,与她毫无任何匹配之处,但他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出了问题。

“哦?又有什么有趣的故事?”莉莎撑着脸,扬手叫了杯咖啡。阿尔弗雷德赧然地笑了笑,这令莉莎觉得很是滑稽,“究竟怎么了?”

“说出来,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脑袋出了问题。”阿尔弗雷德慢吞吞地说道,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昨晚上确信看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嗯?”莉莎不为所动地眨眨眼,“什么?”

“无数张嘴……和黑漆漆的手,”他伸出手指,“抓着我的脚踝。”

莉莎怔了怔,她眨动着明亮的眼睛,尔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确定这不是一个噩梦?”

“我想也是,但这太过于真实了。”阿尔说道,“我清晰地记得我怎么推开了房门,接着走到了走廊上,然后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咬了我,尔后抓住了我的腿,我还特地拿了火柴。”

“然后呢?”

“我把火柴划亮,凑近的时候看到了一只黑漆漆的手。”他蓦地一抖,“那真是太可怕了。”

也许是他的表述过于真实,莉莎不免也觉得感到后怕起来。她摩挲着自己的胳膊,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不,这不可能,阿尔,你确定那不是什么雕像?”

“走廊里没有塑像,当然也不可能是野猫或者老鼠。”他否定道,“但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在自己的床上,可这一切就像发生过一样。”

莉莎转了转手指,“唔——你检查过自己的衣服?”

“当然。”

“火柴呢?”

“在抽屉里。”阿尔弗雷德有点沮丧。

“你的房东呢?说了什么吗?”

“他?他什么都没说。”阿尔回答,“他说他睡得好好的,只是早上发现我起床迟了才上楼喊我。”

“听起来就是一场噩梦,”莉莎轻佻地耸耸肩,在服务生将咖啡送到跟前时,她拆开了糖粉包,慢悠悠地将它们倒进去。

“你不必想那么多,不过你说的我很好奇,你现在住在哪里?”

阿尔努力回忆着,“嗯……在荆棘街尽头,你知道的,复兴街66号。”

啪地一声,阿尔听见对方的勺子跌进了咖啡杯里,莉莎慌忙地拿过纸巾擦拭自己的衣服,但她的脸色仍旧是惨白的,看起来好像她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一样。

 

“复兴街66号?”她重复着呢喃,“复兴街哪来的66号?”

 

 

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口,他确认着上头的黄铜门牌,复兴街66号——看起来就像在这里存在了很久一样。但他觉得毛骨悚然,莉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这儿从未有过66号,甚至连传闻都不曾有过。

亚瑟帮助了他——阿尔想到,现在,他觉得帮助这个词语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帮助了自己?不,他究竟是怎么帮助自己的?无论是工作,还是自己身上的衣服、皮鞋,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蹊跷。他只觉得自己的皮肤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现在周围没有人,不如说这儿始终都不会有其他人——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深深呼吸。

 

那我走进的是个什么地方?

 

“嗨,亚瑟。”

阿尔弗雷德推开了门,一如既往地和对方打着招呼,亚瑟依然坐在椅上喝茶,仿佛他的生活年如一日地浸泡于茶水之中,阿尔将自己的领带松开,把皮包丢在沙发上,接着他坐了下来,尽力地使用着平素的口吻向他交谈,“呃,亚瑟,我还是没有把胸针送出去,”他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亚瑟·柯克兰放下了手里的书,他的眉毛微微一动,显然对此感到了诧异,“你不喜欢那个姑娘吗?”

“不,我并不是说我对她……”阿尔耸耸肩,“但是,你要知道,这可是你给我的东西,追求一个姑娘怎么可以用这种?”

“看来你似乎对我不太满意。”亚瑟眯起眼睛,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并没有太多的抱怨或者不满,这反而令阿尔弗雷德更加恐惧起来,他挪动着自己的坐姿,双手一时间不知朝哪儿摆放,“想太多了,亚瑟,”他故作诚挚地说道,“我只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

“这听起来真是一个不错的词语。”亚瑟勾勾嘴角,他随即站了起来,将茶杯搁在桌上。阿尔看着他的身影,他刻意地去看对方脚下的影子,至少现在,亚瑟看起来和正常人是没有区别的。绅士慢慢地移动着脚步,阿尔无法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他竭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你是否有些想法?”亚瑟低声地问道,他的声音转而带上那种训练有素的、冷静的郑重其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打其他主意?”

“不——不,不是这样的,亚瑟。”阿尔挤出一个笑容,“我很感激你,你让我拥有了这么多,你瞧瞧,你给我的衣服,给我的工作……”

“你心怀感激?”

阿尔弗雷德无法回答,他直愣愣地看着亚瑟,对方却只是微笑。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滚跳跃,就好像两只绿蝇飞了起来。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梦,他觉得那是一个预兆,也许代表了未来的残酷与不幸,以及他所无法想到的诡谲发展。

“是——是的,我感谢你,亚瑟。”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重复道,“我感谢你。”

 

 

这回阿尔弗雷德不敢入睡了,他盘腿坐在那张床上,神经紧绷。床幔随着风微微颤动着,他没有熄灭房间的油灯,因此自己的影子就这么直接地映照在一侧的帘布上,起起伏伏,好似海洋蜿蜒的波涛,那明晃晃的灯影像极了灯塔。没错,他想,我现在的确是大海上的一艘孤苦无依的船,我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若是有人跟着我,跟到这房子的门口,岂不是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我该证明点什么,我该做出点事来提醒自己,这一切并不是噩梦,而是真实存在的。阿尔弗雷德颤着手,拉开了一侧的床头柜,他方才思考了很久,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东西可都被亚瑟·柯克兰拿走了,唯一剩下的便是那最初的六个硬币。

我得再次出去看看情形。阿尔如此思考着,他将一枚硬币攥在手心里,然后戴上自己的眼睛,揣上火柴,再度小心地推开门去。外头的走廊依然黑漆漆的,他忐忑不安地迈开步子,仿佛脚底有什么东西开始蠢蠢欲动。他不可否认地感到害怕,尤其是当他想到,这一切都是不复存在的时候,他更觉得没由来的发冷。阿尔弗雷德·F·琼斯屏住了呼吸,他想,如果自己能够顺利查明是怎么回事,并且从中得到合理解释的话,他的奇遇一定会畅销整个国度,没有人会比他更加幸运了。

……没有人会比他更加幸运了。

咔嚓一声,他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阿尔弗雷德急忙停下了脚步,即便隔着拖鞋,他也能感受到脚底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随着他的心跳一同来回起伏,刺激着他的血管和神经。他战栗着,他用力地划了好几次才划开了火柴,光芒跳起的时候照亮了四周,他确信这一切不是错觉!

——他当真看到了无数张冲他微笑的嘴,脚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得黑漆漆的、好似沥青一般黏糊,他觉得自己在朝下陷,绕着自己的黑影抓住了他的脚。

“好……好极了。”他发着抖,将口袋里的硬币随意地朝旁边的墙壁一扔,一张嘴立刻将硬币吞了下去,得意洋洋地冲他笑着,他只觉得有双手顺着背脊攀爬上来,温柔而又冰冷地缠上了他的脖颈。而火柴熄灭了,阿尔弗雷德双膝一软,他颓然地摔了下去,甚至没有撞击地板的声响。他感觉自己在下沉,越陷越深,越来越冷,四处全是黑,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谁注视着自己。

 

 

“……阿尔弗雷德。”

睁开眼睛的时候,阿尔再度看见了亚瑟·柯克兰,他险些惊叫着跳起,不过对方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一手指着怀表,“你又睡迟了。”

“抱——抱歉。”阿尔挠着自己的胳膊,“我睡得不太好,一定是因为我太累了。”

“也许。”亚瑟淡漠地应道,“你该起来吃早餐了。”

“真不好意思,亚瑟,”阿尔弗雷德跳下床,开始翻检着自己的衣裤,“我马上就下来。”

亚瑟·柯克兰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推开门兀自走了。阿尔小心地探过头去,他看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平静的走廊上。他急忙套上外衣,踩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他确信亚瑟已经去了楼下,因此他小声地关上房门,接着努力回想着昨晚的可怕经历。

之后呢?之后是失去了意识,把自己弄回来的,是亚瑟吗?自然,阿尔弗雷德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恐怕对方也懂得如何使用一些奇特的办法。阿尔弗雷德拼命地回想,他在哪儿停下了脚步,他在哪里丢出了自己的硬币……

该死的。他沿着墙壁慢慢地寻找,这里的柜子可真是够碍手碍脚的。于是他费力地弯下腰,伸手在柜子下面摸索,走两步便直起身来继续寻找。他几乎是半跪在地上,努力地伸长自己的胳膊,而他终于在一个柜子下摸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

他将它拿了出来,硬币,昨天自己丢下的硬币。阿尔弗雷德的手一下地战栗起来,他没有做梦。

 

 

若是没有做梦的话,这一切也显得太不寻常了。阿尔弗雷德全身地倚靠在椅背上,两条腿不住地晃着,他觉得自己像是精神失常了一样痛苦不已,然而除了莉莎,他也无人可说。年轻的姑娘适时地推门而入,接着看向了他,她一眼便注意到了他苍白的脸色。

“噢,阿尔,看样子你还是没有睡好,嗯?”莉莎将文件推到他眼前,有些同情地说道,“你昨晚上试了吗?”

“我试了。”阿尔弗雷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将我的硬币丢在了走廊上,今早我发现了它。”

“那证明你所看到的一切并不是噩梦?”

“因此我才觉得不安,天呐,莉莎,我宁可希望这是一场梦魇。”阿尔揉着自己的脑袋,“如果一切只是幻觉,那么我也就不会为此困扰了。”

“你觉得,你的房东是人类吗?”莉莎压低声音,“我是说,他会不会是幽灵,或是恶魔……”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类。”

莉莎低吟了声,她的手指勾起,轻轻敲着桌面,“他没有想要残害你?这可真是件怪事……”

“我想,如果他要我的命的话,早就能动手了。”阿尔弗雷德回答道,“这让我很困扰,莉莎,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觉得我快疯了!”

“冷静些,冷静些,阿尔。”莉莎重复道,“我们会有办法弄清真相。他究竟帮助了你什么?”

“……呃,”阿尔弗雷德有些尴尬,他并不想直接在她面前说出事实——诸如他祈求了亚瑟给他一份工作,甚至于自己全身家的行当,这在一个年轻的姑娘面前说出来的话,着实是一件丢人之极的事。因此他沉思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胸针。

“他给了我这个,”阿尔弗雷德试探地将盒子打开,然后将那熠熠生辉的水晶胸针转到了莉莎跟前,“他说我需要这个,他便给我了。”

“……胸针?”

莉莎眯起眼睛,随即将那胸针拿了起来,“我觉得有点眼熟,”她说道,拿在手里反复地观摩着,宝石折射出的光芒凝聚在她清透的眼底。阿尔弗雷德便看着她,她将胸针搁在桌上,接着翻起了那个小小的盒子,那黑色的绒布下似乎有着什么——莉莎眼尖地发现了,她将绒布取出,接着抽出了那张字条。

“……噢,上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尔弗雷德,“你快瞧瞧!”

阿尔急忙伸手接过了字条,上头的字迹显得那么的娴熟优雅。

致亲爱的安娜,”阿尔默默念着,“‘你是否还记得,一年前的今天我们彼此相遇,我们在一起一年了!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来自R·K。”

“我可算想起来这为什么那么眼熟了。”莉莎惊恐地说道,“罗伯特·科尔斯!天呐,”她捂住了嘴,“之前我们在聚餐的时候,他拿着本杂志走了过来,问我们哪个最好看,”莉莎说道,“当时我看到过这个,没想到他真的买下了。”

“所以这是罗伯特·科尔斯的?”阿尔弗雷德茫然地念叨着,他忽然站了起来,恐慌地抓着自己的脑袋,“R·K——这都是罗伯特·科尔斯的?!”

我的衣服,我的职位都是他的!阿尔弗雷德惊慌失措,亚瑟给了他什么!而罗伯特已经死了……他更加感到害怕,仿佛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那尖锐的指甲卡进了五脏六腑,叫他喘不过气来。那我的皮鞋呢?我的皮鞋不是,皮包也不是,但是——阿尔开始拼命回想,他忽然觉得那和自己橱窗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我想我得请个假。”阿尔手足无措地说道,“我们……明天中午,在咖啡馆碰头,好吗?”

“当然可以。”莉莎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阿尔弗雷德便仓皇地走出了办公室,他的神色苍白如纸,上司惊异地看着他,连连催促他回去休息。回去?不,他可不敢,他现在觉得自己呆在恶魔的窟窿里,他甚至不想靠近复兴街!

阿尔弗雷德走出了银行,他的身子像被彻底抽空了一样摇摇欲坠,他凭借自己残留的意识走向了商业街,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过这儿的橱窗,那儿已经撤了装饰,重新换上了一批新货物,不过它们此时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诱人。鬼使神差地,阿尔弗雷德走进了一家鞋店,他站在柜台边佯装随意地拣选着适合的皮鞋,也许是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身价高昂的生意人,一会儿便有服务生迎了上来。

“下午好,先生。”姑娘清脆地说道,“您需要怎样的鞋子?”

“我只是看看。”阿尔胡诌道,“前阵子我的女朋友来过这里,说这儿的鞋子很受人欢迎。”

“的确,”姑娘愉快地应道,“我们的皮鞋都是精心制作,可和那种粗制滥造的货品不一样,”她顿了顿,“最近还有小偷光顾了我们的鞋店呢!”

阿尔的手一顿,“喔——喔,小偷?”

“偷走了一双最新款的皮鞋,”她的目光朝下打量着,“和您这双一模一样。”

“呃……是吗?”他露出不被察觉的笑容,小心地侧过了身子,“不过,我这双鞋是别人送我的。”

“噢,您可千万别误会,”姑娘急忙说道,“您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是小偷呢?我只是说说我们的鞋子多么有价值——您要看看其他的款式吗?”

“不——不了,我想我下次可以和她一起来挑选。”阿尔微笑道,接着推门离开。他觉得自己的背部好像被无数的视线钉死了,如同数以万计的、源自土著的弓箭瞄准了自己,他的头皮发炸起来,灰白色的天也仿佛在嘲笑他。他装腔作势地走着,随即越来越快——他几乎快摔倒在地上。

鞋店丢了双鞋,他敢说这便是自己脚上的这双,那么皮包店也是一样的。如果说自己想要什么,什么都会失踪的话,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做?

罗伯特·科尔斯死了,店里的东西不翼而飞,如果这一切都是他所推测的事实,那么……

 

 

“你说你想要一幢房子?”

亚瑟从楼上缓慢地走了下来,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诧异,却又有些高兴。阿尔弗雷德站在沙发边,他迎上了亚瑟的目光。

“没错,嗯,我喜欢那个姑娘,”他说道,“我向她夸下海口,说自己在蓝狐街有一幢房子。”

“我能理解,”亚瑟·柯克兰点着头,“一幢房子,是吗?这没有问题。”

“我知道你一定可以,亚瑟。”阿尔诚挚地回答,“你无所不能,对不对?”

“不用这么明显地恭维。”亚瑟摆了摆手,他走下了楼梯,接着拐进了厨房。阿尔弗雷德确信,他的身影和脸色都比他最先记得的模样来的年轻活力,这种微妙的差异感也使他觉得恐怖万分。他这回选择在客厅里走着,亚瑟则在厨房鼓捣他的午茶。

“这回我能支付什么?”阿尔弗雷德说道,“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你了。”

“也许,嗯,你的眼镜。”亚瑟的声音从厨房飘了出来,“一副眼镜换一栋房子,很划算。”

“但是我不能失去眼镜,我会看不清东西。”阿尔说道,“我把胸针还给你,然后用它来抵换房子,可以吗?”

“然后支付的代价就是你之前给我的皮夹?不,这不行。”亚瑟否定,“我已经把胸针给了你,你必须给我其他东西。”

“嗯……那么这个可以吗?”阿尔弗雷德掏了掏口袋,里头的是他之前吃午饭时所拿到的免费纸巾,“这也是我的东西。”

“也许可以。”亚瑟探出头来,细细地看着他手中的玩意儿,“很有创意的想法——好的,你可以拿这个和我做交换。”

阿尔弗雷德不免松了口气,亚瑟从那里头走了出来,接着拿过了他的纸巾,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接着将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会有一套房子,在蓝狐街。”亚瑟·柯克兰说道,“不过你要想清楚,阿尔弗雷德,你之后再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你打算拿什么来换?”

“……我会好好考虑的。”阿尔弗雷德盯着他的眼睛,“谢谢你,亚瑟。”

绅士只是微笑,阿尔不敢说他是否已经看透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无所畏惧?有可能。阿尔弗雷德坐在沙发上,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空了。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颠来倒去,没有逻辑,巨大的空白从头至尾地将他包围了。这就像一场大雪,他觉得冷,直到亚瑟将茶杯端到他的眼前,温热的气熏着他的脸。

“来喝杯茶吧,阿尔。”他说道。

 

 

阿尔弗雷德一早起了床,在与平时毫无区别的情况下吃了早餐,亚瑟将房契递给了他。因此阿尔弗雷德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出了大门,接着朝拐角走去。他发觉自己从未回头看过这栋房子,但无论他怎么看,66号也是的确存在的,因此他放弃了思考,继续朝着蓝狐街走着。他捏着房契,尽可能地压制着内心的不安,上头的地址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栋房子是他曾经租住的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了蓝狐街,顺着这条黑漆漆的小巷朝前迈动,他在那处小小的房子跟前停下了,掉光了叶子的榆木还在风中晃,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费拉女士,她脚边丢着乱七八糟的皮箱,她瘦削的身躯在寒风中抖动得厉害,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

“早上好,女士。”阿尔弗雷德扬起手来,女人转过身子,阿尔发现她在哭,她满脸泪痕,鼻头冻得红红的。

“早——早上好,小家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尖锐,不过此时听来竟没有那么刺耳了,“真是悲痛万分,”她咕哝着,“我那儿子在C城破了产,逼得我只好卖了自己的房子……”

“原来如此,”阿尔弗雷德说道,“这房子现在是我的。”

费拉几乎惊愕地抬起头来,阿尔险些以为她快扑到他身上,用她那细细的胳膊捶打他的脑袋,但她没有这么做,她只是拎起自己的行李,看着其他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将她的花园踩得乱七八糟。

“噢,这就是命运,”她干巴巴地说道,“我想透了。”

女人转过身去,她吸了吸鼻子,接着拖着行李朝前走去,阿尔弗雷德没有追上去,他只是看着这栋房子,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刺目,房子的轮廓就像扎进他眼球的钢管,后头铅灰色的天摩擦着房檐,风吹了过来——他看到了那门后的庆节花环,此时它掉了下来,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因此阿尔弗雷德走了过去,他重新摘下了一朵白色的花。

 

 

“我必须得想个办法。”阿尔弗雷德说道,他一口喝下了眼前的咖啡,“不然我会死在他手里。”

莉莎只是盯着他,眨动着清透的眼珠,“你做了个试验?”

“是的,”阿尔说道,“我敢确信他不是什么好人,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可怜的亡灵。”

他说这话的时候,多少显得有些恐慌。莉莎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转过头去,“你认为罗伯特的死是他造成的。”

“以及费拉女士的房子,”阿尔弗雷德将房契丢在桌上,支着自己的脑袋,他的语调陷入了诡异的平和,“我敢说她的儿子破产也是因为我的乞求——我是个大逆不道的罪人,是吗,莉莎?”

年轻的姑娘凝视着他,接着她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并不是,阿尔弗雷德,”她重复道,“你被恶魔盯上了,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

“我担心他之后会要走我的灵魂,我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了。”阿尔弗雷德说道,“除了我这条命。”

“但你说他和人类看起来没有区别。”

“他就是人类的模样。”阿尔答道,“他有血有肉,能够呼吸,也有体温——虽然那并不怎么明显,不过说真的,他就像一个应该存在的绅士。”

莉莎没有说话,她的手仍旧抓着他的手腕,但阿尔弗雷德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的脉搏鼓动顺着握紧的双手传入他的胸腔,使他一时间无法呼吸。

 

“你知道你该怎么做,阿尔,”莉莎忧心忡忡地说道,“你知道的。”

 

 

上帝保佑。阿尔弗雷德深深呼吸,他再次站在了66号前,细细打量着这里头的构造。他最初为何会走进这里?此时想来,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宁可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他马上就会醒,他会从蓝狐街的某个阁楼苏醒,看着早晨蒙蒙亮的天空。但这种感觉异常真实,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此时一切都无法回头;他无路可走。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把尖锐的餐刀,是他方才从餐厅偷拿的,银质的刀柄冷冰冰地刺激着他的掌心,在这种时候显得那么讥讽。

我要杀死一个恶魔?阿尔弗雷德忐忑地想,让一切来的更为猛烈些吧,他已经不再畏惧,他至少想要弄明白一切,而过激手段总是最为方便的途径。

阿尔弗雷德走进了房屋,他一如往常地推开了房门,亚瑟·柯克兰也一如往常地靠着摇椅,他瘦削的肩膀被报纸挡住了大半。阿尔弗雷德看着他桌上摆着的红茶,还散发着淡淡的热气,接着他转过头来,绿色的眼睛微微眨动。

“下午好,阿尔弗雷德。”他说道,“今天又是顺利的一天,是吗?”

“是——是的。”阿尔弗雷德回答道,他挪动脚步,将自己的阴影转向了亚瑟的身子,因此他是居高临下地朝下看着,亚瑟合上了报纸,他有些抱怨,“你挡住了光线,阿尔弗雷德。”

“抱歉,亚瑟,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阿尔弗雷德艰难地说道,亚瑟眯起眼睛,他看着他,但阿尔弗雷德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快握不住那刀柄,冷汗顺着背部朝下滑,浸透了他的衬衣,然而亚瑟·柯克兰的表情显得分外平静,他只是转过椅子,甚至没有站起。

 

“把刀拿出来,阿尔,”他说道,“拿出来。”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阿尔弗雷德惊恐地睁大眼睛,他瞥见亚瑟在笑;这的的确确是讥讽的笑容,刺得他双眼生疼。而在那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害怕了,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刀,一手直接地抓在对方的肩膀上,刀尖颤巍巍地对准了他的脖颈。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他才发现刀沿已经卡在对方的皮肤内,深深地凹陷下去。

“你——你最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是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发抖着,“告诉我!”

他用吼声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因此他觉得自己鼓足了勇气,好像他不再害怕魔鬼一样,“这房子根本不存在!你是什么人?你盯上我想要干什么!”

刀向内逼迫了一分,亚瑟被逼着仰起头来,但他的视线依然不为所动,他露出了笑容,好像这一切对于他都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双绿蝇似的眼睛依然微微地眨动,他的视线显得那么平静,如同被凝结了一样。

“我在帮助你,阿尔弗雷德,”他动着嘴唇,“我在完成你的愿望。”

“见鬼的愿望。”阿尔弗雷德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弄死了罗伯特,你把他的衣服送给我,你让我替代他的职位,你偷走了鞋子和皮包,你把罗伯特准备的礼物丢给我,你让费拉的儿子破产,让她急着变卖自己的房屋——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他反讽道,“你还知道什么?”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受控制,话语也不由自主地从喉间冒了出来。

“我——我还知道这栋房子有古怪,”他说道,“每天晚上,外头都有那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它们咬我,还让我误以为这一切是做恶梦……”

亚瑟·柯克兰凝视着他,阿尔弗雷德大口地喘着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绿莹莹的眼睛,但亚瑟只是摇了摇头,刀刃在他的脖颈处划了一道口子。

“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阿尔,”亚瑟说道,“你看看后头。”

阿尔弗雷德的手臂抽搐起来,亚瑟只是微笑着颔首,示意他转过身去,他便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而这一切险些令他惊叫起来:阳光未曾照射到的地方,他看到那无数张的嘴微微咧开,似是在朝他露出笑容,而那只诡异的、黑漆漆的手也在影子的边缘处不断地抓动着,朝着他的脚不断地靠过来。阿尔惊吓地后退一步,在那一刻他松开了自己的手。

“并没有奇奇怪怪的东西,阿尔弗雷德。”亚瑟站了起来,他慢腾腾地绕到他的眼前,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影子似的,他直接踩了上去。而影子也依然张牙舞爪,贴着他的肩、他的脸朝前伸出手来。

 

“若是说你看到了什么,”亚瑟停顿,“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你所幻想的。”

“……什么?”阿尔弗雷德仍旧在后退,“你在说什么?”

“可怜的孩子,”亚瑟怜悯地说道,“你显然还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这房子当然是不存在的——因为这是你所想的,因此它就以这副模样出现了,因为你想到了可怕的东西,因此你才会看到追逐着你的黑影。”他顿了顿,“我可什么都瞧不见。”

“那分明是因为你在从中作梗!”阿尔大喊大叫,“我才不相信!”

“哦,那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些更奇怪的东西。”亚瑟说道,“比如,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女人。”

阿尔弗雷德眯起眼睛,他不解地看着他,但亚瑟只是冲他点头,因此阿尔弗雷德鬼使神差地闭上眼睛,他开始构想——一个女人,一个绿眼睛的女人……

 

“怎么样,亲爱的阿尔弗雷德。”

女子好听的声音停留在他的耳边,令他震惊地睁开眼睛。亚瑟张开了手,他——不,她在微笑,长发的女人温和地看着他,脸上架着一副薄薄的眼镜;而这一切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不,”阿尔摇着头,他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接着跌坐在沙发上,“我不相信。”

“我最初便说了,我在帮助你。”

亚瑟·柯克兰朝他靠近了一步,她俯下身去,拣起桌上的一块乳酪蛋糕,接着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令他颇为不适。

“我从未对你做过什么,阿尔弗雷德。”她也坐了下来,搭起腿,双手交错在胸前,“你想要的工作,你想要的衣服与鞋子——我都替你办到了,然而值得悲叹的是,你甚至没有感激我,”她摇了摇头,那副薄薄的眼镜后,绿色的眼睛半眯起来。

 

“这便是人类啊……”她低叹着,“将一切罪责推到恶魔身上,可是魔鬼本身可都是无辜的。”

 

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身子彻底地没了力气,他虚弱地靠在沙发上,心口传来翻腾的绞痛感,亚瑟仍旧笑容满面地看着他,阿尔弗雷德这回看清楚了,她脚下的影子膨胀开来,变得尤为巨大,他看到了属于恶魔的庞大双翼,覆盖在房屋的家具上,那背后窜着无数条蛇,在影子之中不断地扭动着。

 

“是你杀死了罗伯特,”她温和地重复,“是你的愿望盗走了鞋子与皮包,是你的心愿要走了费拉的房子,我所做的只是让愿望变得合情合理。”

“只是因为我的想法?”

 

“只是因为你的想法,”她继续说道,接着优雅地端起茶杯来,轻轻地抿了一口,“所以呢,现在还有机会,我并不会因为你想要杀死我而感到生气,或者撒手不干。”她放下茶杯的瞬间,形态又变回了那番绅士的模样,细长的胳膊,削瘦的双肩和金色的短发,熠熠生辉的眼睛好似两块宝石。阿尔看着他,他侧身拉开了一侧的抽屉,接着从里头拿出那本笔记来。阿尔记得它,他曾在这上头写下过名字。然而现在他弄明白了,这恐怕是与魔鬼签下的协约。

“……你害过很多人,是吗?”阿尔弗雷德哑着嗓子,“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

“请不要用那么无礼的词语,阿尔,”亚瑟说道,“这是多么公平的交易,况且很多人都觉得这非常划得来。”

“但最后他们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东西给你——然后呢,他们一无所有了!”阿尔紧紧地锁着他的眼睛,“你呢?你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无须多问,琼斯先生,”亚瑟强硬地说道,“你可以继续向我提出愿望。”他说道,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冷漠,“我会妥善考虑你的要求。”

“……我的愿望?”阿尔弗雷德喃喃着,他随即睁大眼睛,身子朝前倾,“那我能让这一切都从未发生吗?”

“当然,这是可以的,”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这意味着你所得到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我不介意。”他说道,显然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只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这是不可能的,阿尔弗雷德。”亚瑟站了起来,他森冷地看着他,视线如同两把刀。

 

“你可以选择丢光你所有的东西,赤身裸体地拿着你的六个硬币跑出去,在这种严寒的天气里昏死街头。”他指着外头逐渐下沉的太阳,“很抱歉,阿尔弗雷德,我从不交还自己已经拿到的东西。”

“不,这有违你的原则,这是我的愿望!”阿尔弗雷德再度站了起来,他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那些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太阳彻底落下,他觉得视线昏暗,而房内的烛火适时跳跃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这儿的一切的确依照着自己的想法而产生着改变,而他此前从未注意过,他本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曾受到了蛊惑,但现在他很清醒。

亚瑟·柯克兰的脸泛着一层金黄色的光。

“这是我的愿望,亚瑟,”阿尔再次强调着,“你说过的,你会满足我的愿望,但如果愿望无法完成,你会怎么样?不能遵守交易,你——”

“闭嘴,”亚瑟冷冷地说道,他朝他瞪了一眼,“我不会失信的。”

房内陷入了沉默,阿尔弗雷德的手心沁出了汗水,餐刀掉在了地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来。因此他重新把它捡起,塞回自己的口袋里。亚瑟·柯克兰看起来很困扰,他显然并不想放弃这宗所谓的生意。他的表情变得纠葛而又复杂,骨节突出的手指搭在一起,轻轻地敲击着。

 

“让我想想,”恶魔呢喃着,“我得好好思考该怎么办。”

“不,我马上就要实现这个愿望,”阿尔弗雷德撑着茶几,“马上。”

“真够麻烦的!”亚瑟恼怒起来,他愤怒地朝他丢去一记剜心的眼神,接着焦躁地站了起来,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着,阿尔弗雷德只看到后头浓厚的黑暗——那是恶魔庞大的影子。

“行——行,你的愿望,”亚瑟重复着,他听起来像是在安抚自己的情绪,也像是在照顾一个任性的小鬼,“我明白了,”他站定脚步,紧接着伸出手来,“你只要把最初与我交换的东西给我,我就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最初交换的?”阿尔弗雷德沉思片刻,“你是说,我给你的那朵花?”

“没错,”亚瑟·柯克兰显得有些得意洋洋,因此他舒舒服服地坐下,口吻平和地说道,“你只要把花给我,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还给你。”

“可是你都让我喝了下去!”阿尔弗雷德咬着嘴唇,“完全是不公平的交易,你在糊弄我。”

“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亚瑟优雅地微笑着,他的目光看起来是那么的狡黠,“你完成了,我自然也会答应,如果你办不到,那么阿尔弗雷德,我们可以一如之前那样和平相处。”

狡诈的恶魔注视着他,阿尔弗雷德僵硬地站在那里,他又问了一遍,“只要我给你花,便可以拿回我的东西,是吗?”

“是的。”恶魔点着头,“我很守信用。”

“这是你说的。”阿尔弗雷德摸索着口袋,他伸出手来,将掌心摊开,露出那朵小小的白花。亚瑟·柯克兰登时站了起来,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一模一样,是不是?”阿尔捻着花梗,嘲笑般地勾起嘴角,“你瞧,你要的花我能给你,那么你能完成我的愿望吗?”

恶魔的神色很差,他颓然地坐了下去,阿尔弗雷德觉得他仿佛在瞬间又恢复了那种老态龙钟的气质,但这只是他的错觉,亚瑟的脸依然年轻,尽管他的表情很是不悦,甚至有些颇受羞辱的感觉。

“我早晨随手捡的,这一定是上帝在帮助我。”阿尔弗雷德走了过去,强迫他伸出手来,将花塞进他的手心里。

“我没想到它会拯救我,”他重复道,“好了,亚瑟,你这下是否该老老实实地将我的东西还回来?”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外头的天很亮,但没有阳光,看起来一场大雪即将来临。阿尔弗雷德拎起自己轻得可怜的皮箱,接着扶着墙壁向着楼下走。每走一步,他便觉得更加难受,他心情很不愉快,因为费拉女士要求他搬离这栋房子,而他付不起房租。他全身只有六个硬币的家当,并且他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他看着餐桌,女人正呆在那儿研磨咖啡豆,瞥见他的眼神时,她站了起来,腾腾地走到他眼前。

“祝你好运,琼斯先生,”女人尖锐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快点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否则没有一个房东会欢迎你!”

她看起来很是恼怒,气愤地将他推出了房门。阿尔弗雷德张张嘴,他努力让她改变念头,但女人不为所动。

“我已经忍无可忍!”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整个骨瘦如柴的身子摇摇欲坠地向前倾,“三个月!三个月您都告诉我利息能还完,然而现在这些钱足够在南部买个农场!”

这是事实,阿尔弗雷德想,但他此时也感到了一丝不满,他觉得自己蒙羞了。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费拉女士,”他诚恳地说道,“现在的通货膨胀只够让您买一张往返车票——也许您到了那儿就回不来了。”

门被用力地关上,上头的庆节花环因为撞击而掉在地上,阿尔弗雷德弯下腰,将上头的一朵白花别在自己的西服口袋上。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他虽然看起来还不至于那么狼狈,但他事实上和一个流浪汉一样无家可归。他走到了十字路口,他心想着是否要去市场碰碰运气,也许还能遇到一个好心人,收留他住宿一晚上。他哆嗦着在十字路口站着,试图用视线搜寻着四处的熟人。

一个冷得发抖的下午,阿尔想,他不会遇到比这更倒霉的事。

 

“嘿,伙计,”有个声音响了起来,“你需要帮助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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