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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灵】一千七百七十七

  • 发现了一点错字所以重发一下,AU+原作混合,时间轴打乱



 

 

一千七百七十七


日出之前(2--C年)

一段采访(2--D年)

1777号报告(2--N年)

现实记录*

 

 

-一段采访 星期天-1(2--D年)

 

“……

我向我的助理提及这次采访的时候,他和我说,你是在场的,你的确拥有一切,不是吗?我想这句话是没错的。但这仍旧让我感到一阵慌乱,我与他说,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我不太擅长在其他人跟前表达自我,文字已然算是不错的途径,我最为匮乏的便是那种勇气——尽管在年轻的时候,我大胆而又直接,甚至只身带着相机和笔记本便踏上了旅途。那是一段悠久的回忆,我想,这也是一切的开始。“

没有人会再度想起那严冬的时光:漫天的飞雪,我与你,形象被放大,拉长,因此,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对于我而言,便是一道光。那光源便在这儿,在我心脏中这些隔音的心室里。

 

但是我亲爱的读者,假如你能稍稍保持一会儿耐心,就有办法从这疯狂的故事中理出头绪——你愿意把这一切当成一个故事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开始……“

 

 

-日出之前 3:05分(2--C年)

 

黎明前的黑暗弥漫于空气之中,一股子难闻的恶臭正在缓缓蔓延,摇摇晃晃地挤进他的鼻腔。稀稀落落的薄雪浮躁地散开,落在灵幻新隆的相机镜头上。雪片顺着他的脖颈滑入,他猛地打了个哆嗦。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那一头传来,他屏住呼吸,蹲在那樟木箱子后头,悄悄地探出脑袋来。

军人正在向他靠近,而这会儿太黑了,除了头顶上方的路灯之外,他只能在空气中捕捉到片寸的建筑轮廓,就像烤焦的面包。灵幻新隆绷紧了身子,他注视着那缓缓滚过的车轮,好几辆罩着黑色防水布的卡车以极缓的速度在他跟前驶过,在逐步泛白的路面上压出两条不甚清晰的车痕。他确认般地看了眼时间,三点零五分;差不多就是时候了。

灵幻新隆自认自己颇有勇气,而在他这个年岁的人看来,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记者,他一定是疯了!疯得够彻底。但灵幻新隆不在乎这事儿,他做过许多工作了,没有一样能让他打心眼儿里地得到满足感。人人都说他聪明,并建议他从商或是从政,灵幻可受不了那些麻烦的规矩,那并不能让他感到生活的希望,一切不过是无穷无尽的黑与白:单调且无趣。

车在关卡停了下来。约莫是少尉军衔的军官开始与那儿的守卫者进行交谈。灵幻新隆屏住呼吸,他将自己的背包捆紧,里头只有一本小册子和两支铅笔,最为珍贵的相机正牢牢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他悄无声息地压低身子,迅速地穿过了窄小的街道,趁着这番黑夜,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辆卡车的边缘,脚一踩便翻了进去,防水布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他的身影,他踏上了铁杆,硬是挤进了那卡车后头的车棚;他的动静引起了里头沉睡的人的动静,一双眼睛猛地睁了开来。

“抱歉,我——我叫灵幻新隆,是个记者。”灵幻新隆偷偷地透过防水布朝外看,确定那些军官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他才继续转过头来说道:“我知道你是影山茂夫,是吗?”

铁栏后头的眼睛动了动,作为看押用途的牢笼距离车体的边缘只有10寸宽,灵幻站得非常吃力。他竭力地贴着铁栏,想要就着路灯微弱的光看清影山茂夫的脸。没有人会不知道影山茂夫的名字,身为一个年仅二十的年轻人,他已经称得上是赫赫有名。身为一个超能力者,他现在被捆得结结实实,并被打了镇定剂,就像一个可怜的沙包一样,被毫不留情地塞在这狭小的车厢里。灵幻自然怀疑过为何他的看守会这么松懈,但很快他意识到,正因为对象是影山茂夫——若是身边留有越多的人,恐怕麻烦会更大。

“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是想要来做什么。”灵幻新隆费力地抽出自己的铅笔和手账,“我只是想赶在最后,来见证一下我们的大英雄,“他顿了顿,又一次扫过那双沉沉的黑色眼睛,“我想了解一下你。”

他得到的是一阵沉默。影山茂夫紧靠着那窄小的囚笼,半晌后他睁开眼睛,说道:“我不是英雄。”

 

 

 

-1777号报告 第一卷(2--N年)

 

钢珠在打转;滑过那打磨光滑的钢制沙漏,又倏地朝上荡去。钟已经敲了八下,会议还未结束,房内死气沉沉,只有钢珠撞击的时候,再度发出一声‘咚’的清脆声响。在这里开会总是一件折磨人的事,灵幻新隆想,他已经受够这种无趣的环境了——苍白无力的天花板,倒映出他们每个人的影子,就像手压着了几丝墨水,露出难堪的痕迹来。

“灵幻,平素你总是口若悬河的,这次倒是没听你说些什么。”年长的所长转过头来,看着会议桌另一头一声不吭的青年,“你的总结报告呢?”

“我已经准时提交了。”灵幻新隆将自己钢笔的笔盖扣上,眼睛抬也不抬,“我在里头已经阐述了我的观点,人类的大脑产生的意识会引起量子能态状态的变化,所以——”

“这不是我想听的内容,”所长敲了敲桌子,“我想问的是,你那份关于记录的总结报告呢?”

灵幻新隆沉默不语。他的笔杆竖起,直直地竖在这张光洁的桌板上,他的眼睛紧盯着这支笔,他看起来精神不算太好,脸色也隐隐发白。

过了半晌,灵幻新隆站了起来。“抱歉,”他说道,“我想我现在想要抽支烟。”

钢珠沉沉地撞了过去,他抄起自己的笔记本,一把推开了那扇令人窒息压抑的会议室的门。这种环境的确很糟糕,他素来是不喜欢这种气氛的,点燃一支烟让他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况且这座研究所干净得过分,他放眼望去的世界中,便只剩下了单调的白色,嗒嗒嗒的声音从他的耳边擦过——那是正在运转的计算机,淡绿色的电线就从他脚下的透明玻璃板开始蔓延,从柱子开始向上攀爬,嵌入计算机的中心塔是什么模样,灵幻新隆也没有见过,他对那里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它就像一根钢针,从最初开始便存在于那里。

他抽了口烟,思忖着一会儿怎么和自己那个麻烦的上级打交道,他打心眼里地抗拒那个实验,尽管这便是他的工作:在如今的社会中,除了科学家之外,其他的职业都称不上是高尚的。灵幻新隆才加入这行列没有多久,他却已经深感厌倦,至少他看起来的确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太多的相似之处,这规规矩矩的日常令他烦躁不已。不过大体上,他还是一个负责的家伙,因此灵幻新隆便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同时按亮了他随身的记录仪。

“1777号,”他说道,“灵幻新隆。”

屏幕闪烁起来,他得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这片苍白的空间里,他看到屏幕泛起了柔柔的暖光。灵幻长叹一口气,那些钢珠的碎影旋转着将他笼罩了,从屏幕中传来的声音一板一眼,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的生气,钢珠咔嚓地停了下来,撞在清脆的玻璃板上。

“早上好,灵幻先生。”他的人工智能说道,“KS-512号为您服务。”

 

 

 

-日出之前 3:28分(2--C年)

 

灵幻新隆不得不用一种尴尬的姿势紧挨着铁栏,否则他一定会被这辆卡车甩出去,并吃上几个枪子。这种滋味糟糕透顶;灵幻新隆可不喜欢这股尴尬的气味,就像发酵过头的麦芽酒,泛着一股恶心的酸臭味。他猜测这股味道是来自这卡车许久未冲刷的角隅,不过好在他的神经足够坚韧,这并没有对他接下来的举动带来任何影响。

影山茂夫保持着沉默。就着微弱的光,灵幻新隆能够瞧见他苍白的鼻尖和被发丝遮盖的阴影,以及缠绕在他颈项间的那根钢圈。钢圈边缘十分光滑,上头还打了几个数字编码,不过那就显得太模糊了,他并没有记录下这个的打算;况且灵幻晓得,那里头藏有足够炸开颈动脉的微型炸弹,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技术,通常使用在批量生产的复制人身上。在如今的社会之中,复制人的使用也同样是一种默许,联盟国从来不会抗拒任何带来利益的东西,他们将其称之为‘进步’。

诚然,灵幻并不想在这会儿去回忆那些无聊的讲义和说辞,这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作用。车轮总是会向前行驶的,废弃的车轮就该换下,他从口袋里抽出了笔,费力地将鼻尖抵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咳,那个,影山茂夫?”

他得到的依然是一份沉默,这份沉默从方才开始便没有任何变化。灵幻站得费劲极了,他的左肩几乎要被铁栏撞出一块淤青来,因此他不得不抱着一旁栓门用的绳索,以便维持平衡。影山茂夫仍旧是合着眼的,直到灵幻不小心磕在某块凸起的铁皮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影山茂夫才抬起头来,这让那根脖颈处的项圈变得愈加清晰:“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不——不不,我花了这么大的功夫才来到这里,怎么就能说走就走?”灵幻将笔杆叼在嘴里,口齿不清地说道,“我知道你。”

“全世界都知道我。“

“呃,是,全世界都知道你,”灵幻新隆吸吸鼻子,“影山茂夫,依照上世纪的判定方法,你应该出身于日本,属亚裔血统,如今的联盟条约中,你——”

“我是个一级移民。”影山茂夫接下话茬,“这些不重要。”

“不,这很重要,这能让我知道你在成为一个英雄之前,是什么模样。”灵幻新隆说道,“我很难想象你比我还要小几岁,不过让你成名的理由正是你的超能力,同样——也是因为超能力,你才被锁在这里,是吗?”灵幻新隆透过黑暗去捕捉他的神色,他对自己的判断拥有格外的信心,“一级移民的影山茂夫,你拥有一切。”

车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动,随后颠簸了一下;灵幻的脑袋差点儿撞在那冷硬的铁板上,幸好他稳住了身子,否则那一下足够引起外头的动静。他的确是好奇的,这股好奇甚至促使着他不惜丢下出版社那舒坦的办公室,只身一人便来到了这位于边界的新东京。作为东部的交通枢纽之一,新东京同样繁华迷人,但从那东京湾的边岸看去,便是下沉的旧城,潮汐的上涨速度几乎每年都在加快,新城的建筑建造得愈加高大,联盟研发空中都市的计划已经迫在眉睫,或许有朝一日他们就得集体迁移到天空中去。

灵幻叹了口气,对于这份沉默,他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影山茂夫看起来沉默寡言,并且拒绝透露一切,这让他觉得有些受挫。不过好在灵幻对自己的口才有着十足的信心,对方再不济也是一个小鬼,没有什么他灵幻新隆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敲着纸页开始思考如何让对方成功回答自己的第一个提问,谁料影山茂夫倒是率先开口了:“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说过我想要了解一下你。”灵幻新隆登时来了兴致,“我想要知道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做……我是说,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你在东京塔的那次壮举,你救下了一千七百七十七名复制人,并且损毁了制造基地……”

灵幻新隆举起他的笔记本,那上头有一张裁剪下来的报纸标题。他不晓得影山茂夫能不能看清楚,毕竟外头没什么光亮,不过他还是大致晃了晃,影山茂夫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一动作十分细微,但这代表了他至少有了兴致,灵幻新隆并不想无功而返,他迫切地想要许多答案。

“一千七百七十七名……”影山茂夫忽然呢喃着,“可是,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复制人吗?”

“一个城市有其标准配比。”灵幻沉吟片刻后回答,“依照人口比例来说,新东京的复制人约莫是十五万。”

“而我所能救下的只有一千七百七十七名。”影山茂夫疲倦地说道,“不要再称呼我为英雄了,灵幻先生。我承担不了这个称呼的责任。”

灵幻新隆的笔尖顿了顿,因为一个刹车,墨水在笔记上划出一道明晰的痕迹来。他听到一声叹息,那声音低微,却又迅速消失在了这混沌的漆黑之中,仿佛某只窜过的苍蝇。过了片刻,灵幻稍稍调整站姿:

“但是,我仍旧觉得你会接受我。”灵幻说道。影山茂夫瞥向他,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同意?”

灵幻新隆抬起手来。在这片模糊的黑暗中,他将手指比在自己的眼旁,随后又在两人之间轻轻划动,“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回答,“就这么简单。”

 

 

-一段采访 星期天-2(2--D年)

 

前略

 

英雄是什么——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个好议题,并能让人吵得头破血流,争先恐后地从这个字眼里挖出自己得胜的证据来。任意一个年轻人,总会对这个字眼感到热血沸腾,这是为了创造而齐心协力的内聚原则,当然这原则是极端而又孤立的,它触动了死亡的灵魂,这是令人难以承受的可怕东西,人类灵魂中最终也是最强烈的东西——责任。

尤其是当其与生命挂钩的时候,当然;我们都要死,都要溃烂,我们活着就得死,活着时就得溃烂,可尽管如此,死并不是我们的目标——“将有什么东西到来,爬出摇个不停的摇篮”。我们所知道的一点:死亡不是目标。

当一个人背负起诸多责任的时候,便意味着他的性命不再单纯地属于自己。人的性命怎么会不属于自己呢?这是一个有趣的论点。我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我灵魂的船长,但是待在外面吧,一座屋子可能是地球上的天堂,可你也许会是死人。一定要躲开屋子,灵魂一经踏上大路才是它自己。这灵魂若是拖着其他的灵魂,这情形恐怕就更难预料了;你可以去询问一个杀人犯,或是一名审判官,这种沉重的感觉恐怕不会比灌下一口水银来得轻松。这个世界是有许多英雄的,同样也有许多罪犯,这条路蜿蜒曲折,堙没于黑暗里。

我花了许多时间去探讨英雄的意义,我搜寻过许许多多的资料,从上世纪流行与北美的超人漫画开始,到每一部电影、每一部漫画和杂志,我几乎都收藏起来。所有的英雄无一例外地拥有一个特征:人却非人。我不禁开始思考,人性在这英雄的存在上究竟占有多少的比例,这并不像是做一个蛋糕,你能够精确地知晓需要几磅的黄油和面粉,相反,人类诞生之初的时候,那微妙的平衡便会被打破。后来我想,这是一个错误的方向,你永远不可能读懂所有的人性——你只能去捕捉它,就如画家去捕捉那个小小的艺术灵感,并将它从一片虚无中拖拽出来。

我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当我直面那个英雄的时候(不予提名),他就像一颗潜伏在暗夜中的子弹,让人容易忽略,却又不可避免地感知到那份沉重。一颗子弹是轻的,打穿之后却是沉的;一个人仅仅是一个人,但牵连起诸多性命的时候,又让人感到惶然和可怕……

 

下记几段原文采访:XXX

XXXC年X月X日

XXXC年X月X日

 

 

-1777号报告 第二卷(2--N年)

 

灵幻新隆并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头脑一热加入这个研究所,至少现在他后悔万分。或许是因为他成绩足够好,不来这里工作便是浪费人才,至少这是他毕业时,审核局给予的回答:灵幻新隆,一个A等人才,除去某些生物工程专业之外,可以胜任其他任何职业。

这样的评价当然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不过灵幻新隆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钦羡的地方。他百无聊赖地待在办公室内,屏幕闪烁着,上头的未读消息几乎要排到天花板,他烦躁地按下清空,总算将屏幕上的邮件全部丢进了角落,这能让他看清那张好看的壁纸:尽管灵幻不晓得这图案来自何处,那是一片湛蓝的海洋,但那遥远的地平线处,却因太阳的升起而泛着橙红色的光芒,就像一颗经过优化处理的树脂。

罢了,今天下班前总是得将那份报告交上去的,否则被所长天天请去办公室也不是个办法。灵幻叼着烟,慢腾腾地将文档打了开来,他已经解决了三分之一,而余下的那些,早就在他心中形成了某个抗拒的因子,扎得他浑身不舒服。他吐出烟圈,正打算写下报告的下一行时,系统忽然跳出一个红彤彤的警告标志来,瞬间地,那些红色的惊叹号将整个屏幕占满了,就如骤然睁开的无数双眼睛,这来得实在太快,灵幻新隆惊得差点把烟掉在柔软的地毯上。但这仿佛只是刹那的失误——他眨了眨眼睛,那惊叹号瞬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与那叹号一同消失的,还有他那占满屏幕的资料和工作文件,包括写完三分之一的总结报告。

等——等一下,我的报告呢?!

灵幻新隆猛地站了起来,他讶异地看着自己的计算机,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些资料与文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计算机就像刚刚配给的那般空空如也,里头所有的数据都不见了。灵幻新隆错愕地看着自己的计算机,头顶的灯光隐隐闪烁着,仿佛就在方才那错乱的一秒钟内,有什么东西瞬间席卷了他的办公室,将所有的东西一扫而空。

冷静一下,灵幻,首先你应该要去维修部报备……对,去维修部!灵幻愤恨地将烟丢进垃圾箱,一把抄起自己的外套,步履匆匆地朝外走。“KS-512,”他喊道,“替我预约报修。”

“您的情况是什么?请阐述事故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具体详情。”

“一点……一点四十五分,”灵幻随意瞥过一眼外头的巨大挂钟,“能源部A楼17号办公室,灵幻新隆,“他迅速地说道,“我的计算机刚刚崩溃了,所有的文件全部被清除。”

“已经受理。”

人工智能安静地回复道。灵幻啧了声,他迅速地穿过走廊,沿着自动扶梯走向另一侧的维修中心。无论在何处,他都能看到那座位于中央的高塔,那座塔是整个系统的核心,同样也是整个城市的命脉。系统中枢在那里运转,每天都要处理成千上万的数据,至于那座塔是何时建成的,灵幻自己也不太清楚。至少在他拥有记忆开始,那座塔便一直在那里,就像一把冷硬的匕首。而这会儿,那把匕首在阳光下散发着白光,令他的眼球刺痛,他揉了揉眼睛,便沿着走廊的阴影开始走动起来。

总之——这下可好,在今天上交报告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就算他把维修事故的处理单交给所长,那家伙恐怕也不会相信他。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着,烦躁得恨不得再抽上两口烟。他将双手插进口袋,用手肘撞开了那扇紧闭的门,翘着二郎腿的男人从巨大的屏幕后头抬起头来:“哟,这不是灵幻嘛。”

“收到我的报修预约了?”灵幻新隆说道。整个办公室很安静,尽管事故中心每天都要接受数百次维修预约,但这里的工作人员自始至终只有小酒窝一个人,精密的计算机会处理好一切,而在如今的社会中,没有什么是计算不能解决的。小酒窝冲他扬扬下巴,示意他坐下来,但灵幻并没有这么做的打算,他只是靠着那低矮的办公桌站着:“能不能优先处理我的?”

“在你之前的预约还有三十五份。”小酒窝咧咧嘴,“等着吧。”

“这包烟你抽。”灵幻新隆冲他看了一眼,果决地将自己的烟盒推了过去。男人挑挑眉,仿佛是接受了他这般的贿赂,他从那张柔软的椅子中坐起身来,懒洋洋地去碰屏幕,灵幻在心底暗自腹诽这家伙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同时撑着双臂,偏过头去看那处理系统。属于他的预约号立刻跳了出来,小酒窝托着脸,慢条斯理地移动着光标:“一点四十五分啊……我看看……”

“我正写着报告呢,忽然就跳出很多个警告标志,我的计算机就一下子全部清空了。”灵幻紧盯着屏幕,“是不是有什么系统故障?一会儿给我一份报告单,我得交给所长。”

“系统故障?本大爷一直在这里坐着,可没发现什么故障。”小酒窝咕哝着,“十分钟前……喏!一切正常,哪里来的故障?”

“什么?”

灵幻讶异地凑过脑袋,那长长一列的处理名单上,没有任何一个代表了故障的红色标记,灵幻新隆来回看了半天,在那分那刻,代表着他的办公室的那条线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以极为规律的姿态缓慢波动,仿佛那一秒钟被时间骤然侵吞,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不可能啊!”灵幻新隆猛地转过屏幕,“我的计算机可是被清空了,不仅是报告,我所有的资料和数据都……”

他感到不可置信,那一秒——那一秒蹦出的惊叹号,那些像极了眼睛的叹号,确确实实地抹除了他的所有资料,但是,在这台总机上,他寻不到一丝的异样,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仍旧按照既定轨道般行驶,不曾偏离,不曾改变,好像一切不过是他的错觉。但这又怎么可能呢?灵幻新隆惊愕地想,他的计算机可确确实实出了问题了……

“我说,是不是你产生错觉了?”小酒窝咬着烟看着他,“你回去再看看?”

“哦……哦。”

灵幻新隆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松开了光标,脑袋仿佛被那些惊叹号所挤满了。他疑惑地离开了报修中心,挪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但当他推开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瞬间的黑暗。

灯光闪烁;灵幻新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看到自己原本空白一片的屏幕上,那一个个文件夹犹如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哗啦地充满了视线。

 

-日出之前 3:30分(2--C年)

 

车仍旧在朝前行驶,灵幻新隆估算,行驶到新东京的城区还需要一个小时,他们没有采取空中押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万一出现任何不可控的状况,一旦毁了空中正在建造的交通枢纽,那么付出的代价便有些太过于惨痛了。他轻轻呼了口气,这让他感到寒冷,有一股冷风不断地钻进来,打在他的皮肤上。

“一个眼神,”影山茂夫说道,“这真是我听到的,最有意思的理由……”

灵幻新隆不置可否,他总是有许多天马行空的主意的,假如这能让影山茂夫产生那么一丁点儿的兴趣,也算是值得的。他摩挲着自己发僵的手指,又补充道:“至少现在,我们的关系在劫难逃了——假如我一会儿不幸被逮住,却什么故事都没听到,岂不是太悲惨了?”

“您真是很有趣的人。”

过了半晌,影山茂夫如此回答。他的眼睛转了过来,牢牢地锁住了灵幻新隆。灵幻新隆登时呼吸一窒,当方才始终躲避视线的影山茂夫,真正地注视着他的时候,他仿佛被那个目光猛地吸引了。那是一张普通的东方面孔,五官柔和,却又不失一种隐约的压迫感,他浑身皆被束缚着,但灵幻仍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强大,那是一种几乎要冲破本能的威压,力量正在这具身体里翻腾,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他相信,倘若影山茂夫要逃脱的话,离开这小小的卡车全然不是问题,可他这会儿却被乖乖地锁在这里,任由车厢摇晃着将他载去监狱。面临他的或许不是死亡,但或许会比死亡更加可怕:研究,观察,以及一辈子的监禁,对于某些疯狂的科学家而言,拥有超能力的影山茂夫一定是一个绝佳的素材。灵幻新隆不敢想象,假如他的基因被成功检测复制,再运用到复制人技术上……

他无法想象那种未来,他知道,影山茂夫也一定能够想到这一点,可他却仍旧待在这里,安安静静,令人毛骨悚然。灵幻新隆抿起嘴唇,他静静地等待着影山茂夫的回答,果不其然,黑发的超能力者动了动嘴唇,沙哑地说道:“您想问什么,我也能猜到些大概,不过我希望您不要将所有的东西全部发表出来……可以吗?”

“这当然不是问题。”灵幻对自己的职业操守很有自信,“我答应你。”

“像您这样的人,我也遇到很多了。”影山茂夫说道,“浑身写满了好奇,好像巴不得挖到所有的秘密似的。”

“这只是其中一点罢了。”灵幻认真地回答,“好奇固然是重要的,但我有更多想要知道的东西。”他顿了顿,“比如,作为影山茂夫的你。”

影山茂夫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关于超能力的报道,灵幻已经见得更多了,他几乎可以将那些内容倒背如流,关于影山茂夫如何在年轻人中成为口口传颂的英雄、关于他如何拯救复制人、如何和军方做斗争……那些故事有些加上了相当多的加工成分,变得夸张而又可笑,就像堆积在一起的、层层叠叠的报纸,而他所需要的核却是小小的,只有一颗心那么大。

“你刚刚说,你承担不起英雄的责任。”灵幻新隆说道,“这让你很有负罪感吗?”

“这是不是听起来很虚伪?”影山茂夫自嘲地笑了笑,“一个被众人拥戴的英雄,却说着什么负罪感——我知道,这听起来太滑稽了。”

“这倒不是。”灵幻新隆的笔尖戳着纸页,他写下了第一行字,“英雄在成为英雄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你首先是影山茂夫……影山茂夫拥有负罪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不是吗?”

他得到了一阵沉默,但这份沉默有别于方才的死气沉沉,有些像一盆水中没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丝丝平静的涟漪。灵幻新隆屏住了呼吸,他不晓得自己的话是不是会触犯到他,因此他的心跳也加速了些,令他的头皮隐约发麻。

“为什么?”影山茂夫抬起头问道,“为什么是影山茂夫?”

灵幻新隆刹那间感到一丝擦过脸颊的寒风,他险些以为自己的皮肤要被划开了,但那只是一种威胁的错觉,那种极度的冰寒只是迅速地划过他的脸,却未曾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他捕捉到了那双眼睛中转瞬即逝的几点星光,就像一头戒备的野兽。因此灵幻新隆小心地靠了过去,他尽可能地离他更近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更清楚地凝视那些瞬间黯淡的星辰。

因为……灵幻说道,被看到才能被称之为存在,只有通过别人的眼睛才能了解我们自己,他凝视着他,你明白吗,我正看着你。

 

-1777号报告 第三卷(2--N年)

 

我正看着你。

 

他仿佛被紧盯着——灵幻新隆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般诡异的梦了,这让他大幅度地喘着气,胡乱地抹了抹汗湿的额头,便翻身下床去倒水。他的房间很冷清,单身公寓只有最为简洁的家具,而属于他的人工智能系统在角隅散发着标志般的蓝光。

“KS-512……现在几点了?”

他疲倦地问道,那蓝光闪烁了一下,随后那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现在是凌晨三点三十分,先生。”

“好的,……帮我调动一些新闻吧。”

“您此时需要的是睡眠,灵幻先生。”人工智能说道,“距离您预定的晨起时间还有三小时五十分钟。”

把人工智能的声音设定成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现在想来是一件错误的决定——灵幻新隆每次都拿他的KS-512没有任何办法,尽管对方没有实体,也只是存在于系统中,他却对这温软平静的声音感到束手无策,仿佛这天生注定会戳中他的软肋。灵幻喝了口水,而后慢慢地挪回了他的床铺,他还未从方才那个梦境中挣脱出来,那种仿若地震般的摇晃感实在糟糕极了,他就好像蜷缩在某个狭小黑暗的地方,随后有目光,有呼吸,紧接着便是突然插入黑暗的红色惊叹号。

他揉了揉太阳穴,当然,白天的突发情况也没有得到解决,待他回到办公室后,那些文件便神奇地恢复了原样。他自然把它们全部检查了一遍,一切都好好的,这反倒平添了他心中的诡异感,这种事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为何素来严密的系统会突然出现这般差错,甚至连一点痕迹都寻不到呢?

属于KS-512的蓝色光芒仍旧温柔地凝视着他。灵幻新隆走回了自己的床铺,他重重地坐在了床沿上,正打算抽根烟的时候,蓝光闪烁起来,仿佛已经猜到了他的动作:“抽烟对您的身体没有好处,灵幻先生。”

“我知道……嗯?”灵幻摸烟盒的动作顿时一停,“KS-512?”

“是,先生。”

“你以前可不会对我说这些话。”

灵幻踟蹰了会儿,啪擦地按亮了打火机。他吐了口烟圈,在缓慢散开的烟雾中捕捉那抹蓝光,那光芒闪了闪,随后回答道:“我是您专属的人工智能,我有义务为您着想。”

“也是。”灵幻耸耸肩,“这没什么不好的,你做得不错,……不过现在还早,你需要休息吗?”

“我不需要休息。”

他得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那声音仿佛又变得冷冰冰了,与以往毫无变化。灵幻新隆犹疑地朝他扫了一眼,在结束这根烟后,他将被褥拉了上来。

“放一支曲子吧,KS-512。”

灵幻微微合上了眼睛,蓝光逐步黯淡下去,在进入睡眠模式之后,它便会转变成更适宜休憩的光芒,以免打扰主人的睡眠。整个房间犹如包裹在一枚果核之中,叮叮当当的钢琴曲响了起来,但并非是平日他所熟悉的那些安眠曲,那音节却是低沉的,平稳而又舒缓,随后却愈加急促起来,一下比一下有力,就像一只摇晃着他的手,猛烈地将他推高,仿佛他逐步深陷的黑暗骤然开朗辽阔;灵幻新隆好似被抛入了一场浪涛,四处颠簸;他以八六拍的节奏持续了十小节的沉默,他听见建筑的砖墙间隙正在摩拳擦掌;一口钟,重重地捶在冰冻的砾石上。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太阳穴,还有些悲伤,星星在霜冻的黎明前慢慢消失。

他的体内响起了用踏板奏出的最大音量的主音,从腹股沟开始,在他的胸腔里回荡,然后向上传到他眼睛后面的什么地方——灵幻新隆被闹铃震醒了,外头的阳光已经使得整个公寓成了漂亮的金黄色,KS-512正指挥着家用机器人处理早餐。

“早上好,灵幻先生。今日的温度为12~18摄氏度,天气晴朗,降水概率为10%,您有三封未读邮件……”

“这些先不管。”灵幻新隆走向了浴室,“我的早餐是什么?”

“您的早餐是米饭,佐以梅干、山药泥和海苔片。“KS-512快速地回答道,“您可以选择柳橙汁、牛奶和咖啡。”

“咖啡就好。”

灵幻咬着牙刷,缓慢地开始清洁他的牙齿。外头的扫地机器人正在忙活,那隐约的杂音却又令他想起昨晚上入睡时的那首曲子来。他吐掉了唾沫,那首曲子这会儿便在他的大脑里回荡,音乐不断地冲击,音乐波涛汹涌,音乐摇晃不定,他想自己可是个科学家,和那些玩意儿几乎毫无缘分,但这会儿,那音节却又如此清晰地钻了出来,就像钢珠撞在玻璃上,蝴蝶与飓风,一并从他脑袋里呼啸而过。

“KS-512,”他将脑袋探了出来,“你昨晚上放的是什么曲子?”

一阵短暂的、小小的沉默;那闪烁的蓝光停了停,随后回答:“来自弗朗茨·李斯特的英雄,先生。”

 

 

-一段采访 星期天-3(2--D年)

 

在那暮色苍茫的时刻,眼与背脊

从桌边向上抬时,这血肉制成的引擎在等侯

像一辆出租汽车颤抖而等候;

 

震耳欲聋。

 

门口有东西动了一下;一个人把星星挡住了。我抬起头来,脑袋砰的一声撞在操控台的钢制底座上。风中的缆索发出哨子和琴弦一样的声音,接着有许多双脚横在了我的跟前。我已经猜到这番结局了,作为一个冒失的记者,擅自进入新东京,我的结局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穿着严密的人把门关上了,我感到难以呼吸,然而更令我感到不安的是那深邃的黑暗后头,我知道他在那里。我抓住了桌子,腕上的钢制手铐咚地撞在一起。我试图与他讲述自己的来历,但很不巧,对方的眼神告诉我,他并不想听我的任何辩解。

"即将到来的死神是不是总是让你这么多话?"

 我声音颤抖着说:"你说'总是'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样的意思。”

他冷漠地说道:“我想,你或许会乐意见证一下——交出你的手记本吧,灵幻先生。”

 

 

假如我要是屈从了那一刻的威胁,恐怕如今这本书也不会公布于世。那些恐怖的回忆此时想起,却变得微不足道了……那些东西被远远地抛开,我终究记得的还是那个身影。一个积极的念头,总是能战胜负面的;就如那个人一样。我记得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

 

 

-1777号报告 第四卷(2--N年)

 

灵幻新隆重新又坐回了他的椅子,那份报告打开着,上方的字密密麻麻。所长愿意再给他宽限几日,尽管他拿不出一丁点儿证明计算机故障的证据,不过好在他人缘不错,总有人乐意为他说情。他喝空了咖啡,便按下旋钮再度注入第二杯,香气四溢,令他的思绪短暂地恢复过来。

关于强化人脑的技术正在紧密进行着测定实验,灵幻新隆早已结束了属于他的工作,现在他只需要每天审阅报告,寻找里头的漏洞和错误。一个美好的未来蓝图:所有的人类都会拥有先天性的强化技能,那么就能凌驾于某些自然规律之上。

灵幻新隆并不晓得这是否严格意义上算是正确;对他而言,有些道理是模模糊糊的,就像一块蒙着水汽的玻璃。他的内心深处翻腾着一个念头:“与众不同”——这个单词自小便穿插在他的心脏里,随着他的身高一同抽长。但除此之外,他更觉得无趣。他打心眼儿里地拒绝这份职业,但他却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或许只是因为成为一名科学家能够让他更快地体会到‘特殊’,可现在,他觉得自己错了。灵幻转过杯子光洁的边缘,手指细细地擦过了杯垫。

他的屏幕闪烁了一下。

这回灵幻新隆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份短暂的异样,他立刻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计算机,很快,他的屏幕中央跳出一个对话窗口来。这让灵幻新隆顿时有了一种挖到宝藏的喜悦感,他感到紧张又兴奋,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双手有些战栗地移向了键盘。那对话框闪了闪,他依次输入那最普通、也是最安全的话语:你好。

他屏住了呼吸,对话框的另一头很快也给予了回应:你好。

天!灵幻新隆激动地握住了拳头,看来昨日那个突发事故的确不是他的错觉,他敢说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框便是那次事故带来的影响,或许是某个还没完善的新型人工智能?或许是某个游离于KS总系统之外的东西……灵幻兴奋地想,他的双眼放光,仿佛他眼前的对话框顿时活了起来。

你好。

这回,他听到了自己的KS-512如此说道。灵幻新隆立刻转过头去,那对话框上又跳出一行字来:与您文字交流好像有些麻烦,灵幻先生。我可以连通你的人工智能吗?

可你没有访问许可。灵幻新隆皱皱眉,个人的人工智能很难完全交托控制中枢……

我可以。字迅速地跳了出来,您同意吗?

灵幻新隆看了看自己的KS-512,又看了看自己的屏幕,那对话框的边缘依次闪耀。本能告诉他这的确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危险的东西总是诱人的,灵幻新隆感到有什么东西好似刮着他的喉咙,一阵毛茸茸的感觉扫了过去,他像是吞下了一整个的猕猴桃。那种好奇心促使着他伸出手,他按下了发送键:可以。

KS-512的光芒亮了亮,很快,他听到耳麦那头传来一个温柔青涩的声音,与KS-512那十四岁的声音如出一辙。这种感觉实在奇妙极了,灵幻新隆的手指微微蜷缩,他小心翼翼地酝酿着措辞,但那声音却抢先开口了。他仿佛感到那阵音乐的低沉波涛又将他托了起来,一种强有力的熟悉感,就如这阵音乐一般掠过他的心口。

“好久不见了,灵幻先生。”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欣慰感,“见到您真好。”

“你……你认识我?”灵幻新隆哑然地开口。那沉默的声音中滑过一丝电子的沙沙声,安安静静地停留在他的耳边。

 

你是谁?灵幻新隆问道。

 

 

-日出之前 3:36分(2--C年)

 

那么——好吧,影山茂夫说道,我被您说服了。

灵幻新隆心里总算多了一丝胜利感。他感到愉快,这令四处的黑暗也变得温暖起来。他的脸贴在铁栏上,语气轻松地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不必害怕在我面前透露出些什么秘密,我想在这一刻,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您说的话可没有什么依据……”

影山茂夫说道。灵幻又冲他眨眨眼:“别忘了,一个眼神。”

他仿佛便被这个眼神所打动了。

“我也听腻了那些满天飞的英雄故事了,”灵幻说道,“或许是因为,我是个普通人,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的想法。没错,因为你有超能力,你无所不能,你就被人推上了风口浪尖,行正义之事,那些光鲜亮丽的外表是普通人硬给你施加上的枷锁,还是你自愿踏进去,甚至贪婪享受的囚笼?”

我真的很好奇超人的事儿。灵幻说道,你会飞,能毁灭楼房和建筑,你的能力比十颗原子弹还要危险,没有人会喜欢拥有自我意识的武器的,因为这意味着难以掌控。所以……

“所以他们以英雄的名义约束着武器,将他拖进条条框框里。”影山茂夫垂下头来,“您说得没错。”

他低下头的时候,那枚钢圈的光泽便刺痛了灵幻的眼睛。一处枷锁——他想,是由言语锻成的,随后在众人施加的压力下,形成了这般光洁漂亮的形状,而枷锁注定是枷锁,它会压抑灵魂,就如此时。一个无形的囚笼,灵幻新隆感到自己的心脏隐隐发颤,一种奇异的节拍正在他心底打响,狠狠地击向他的脑髓深处。

“听我说,”灵幻朝他凑近,“你现在可不需要去思考这些……你不需要去想什么才是正确,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世间的事总得分个对错的。”影山茂夫说道,“我是个超能力者,我生下来就和别人与众不同,所有人都对我抱有极大的期许,因为我能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他顿了顿,“拥有能力的人注定得背负巨大的责任,不是吗?”

他的声音有些苦涩,仿佛他的喉间塞了一团亚麻,但灵幻知道那会是一团裹尸布,最终会留下他的痕迹,而未来的信徒会承蒙于这番苦难,重复着感恩的祈祷,他会成为一个标记,一个符号,受人朝拜和笃信。这种转换可谓完全彻底,是一种道德变脸,黑虽然没有变成白,却取而代之成了善。一个英雄注定得死,否则这个符号便会失去意义。

灵幻新隆紧紧地盯着影山茂夫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两团熄灭的火炬,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抓紧了那泛着锈味的铁栏。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离他更近的冲动,仿佛他跟前是几根干柴,火星即将消散,而他冷极了,就连最后一丝火光都想要牢牢拽在手中。

“不……不是的,”灵幻望着他,“或许所有人都指望着你承担一切,因为他们早就设想好了另一位影山茂夫,而你所要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磨平,填进这个空盒子。”

“可是这个盒子里装的是谁,并不重要。”影山茂夫摇了摇头,“你看,逼迫我成为英雄的是他们,把我送进这里的也是他们……”

这便是一个血迹斑斑的现实。灵幻自然知道,当影山茂夫打破那层高墙,当他出手拯救了那一千七百七十七名复制人之后,他的结局是什么——质疑与恐惧的声音从角落四面八方地涌来,排挤的波涛将他抛向浪尖,他却只身一人,怀中空无一物,从高空摔下的时候,甚至没有一双接住他的手。

 

这样危险的人,甚至军队都拿他没有办法——万一哪天他不愿意保护我们了呢?

这样可怕的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打败他——万一哪天他与我们为敌了呢?

这样的人——真的还是人类吗?非人的家伙,真的会与我们同一阵营吗?

 

每一个字,都鲜血淋漓地扎在影山茂夫的身上,灵幻知道他被逮捕的时候毫无抵抗,甚至格外配合地伸出双手,任由手铐将那双手锁住。天晓得那双手救了多少性命,可是现在属于英雄的灵魂却孤独地沉在黑暗里,他仿佛就要被冰冻起来,成为一个永恒的符号。

灵幻新隆忽然竭力地想要去触碰那双手。

“可能你会想到那些逼迫你的人,”灵幻张张嘴,“但其实我想说,总有人不是那么想的,”他咬咬牙,“比如我,我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我也只是想亲口告诉你一些事……”

 

他的手挤过铁栏,极为艰难地想要触碰那双垂下的手。

 

“就算不做英雄,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啊!“灵幻说道,“就算不做英雄又如何,在成为英雄之前,你首先是影山茂夫,你是一个人,你和我们一样,超能力又算得了什么……”

 

你自由吗?

 

 

-1777号报告 第五卷(2--N年)

 

KS-512没有再回答,相反,它避开了那个话题,就着其他的一些新闻热点与灵幻交谈起来。灵幻着实好奇这个聊天框的背后是什么人,他的谈吐并不严密,至少称不上成熟,但灵幻却意外的觉得与它交谈很有意思,自己的工作时间也变得不再那么无趣。

“所以,你打算一直和KS-512绑定了吗?”灵幻新隆敲下报告书的最后一行字,“还是说你打算跟着我一起回去?”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个声音顿了顿,“这一切取决于您。”

“我也不会知道你是不是跟着。”灵幻转过椅子来,“说到底,你究竟是什么人?”

蓝光闪烁,那淡淡的光芒令他想起实验室里的玻璃塔,不过对方并没有沉默太久:“是您熟悉的人。”他稍停了片刻又说道,“您马上就会知道的。”

所以说,这是什么熟人的恶作剧吗?灵幻细细地将一干名单在脑内进行了过滤,从所长到小酒窝,甚至连研究所那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也没有放过,但无论是谁,他们的言辞谈吐都与这突如其来的家伙区别甚大。灵幻很难形容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是晓得这个人的,但究竟是在何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个光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光芒逐步暗了下去,灵幻猜测它是离去了,因为很快,他的KS-512又恢复了往日的语调:“下午好,灵幻先生,距离您的下班时间还有4分钟,请问您需要提前准备怎样的晚餐?”

“我想想……我今天在外头解决。”灵幻抄起自己的大衣,“帮我设定好路线,我想去吃传统料理。”

“开始为您制定优先路线。”

灵幻懒洋洋地踱出了办公室,锁上门的时候,他不忘看了眼自己的计算机,同时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夜晚,他决心好好放松,并且梳理一下大脑,毕竟光是工作的事儿就叫他头疼不已了。在开车经过主城区的时候,灵幻看到许多电子屏在透明的隧道上方播放,内容无一例外皆是超人类计划的宣传,这让他的内心更感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一种奇诡的排斥感正在缓慢形成。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觉得这似乎是错误的。这儿所有的建筑都显出一种无可挑剔的几何美,但这种美却毫无温度。灵幻新隆的大脑里好像种下了一个念头,而那个念头现在正在被吹气,从而慢慢胀大。他依照标准路线去往餐厅,解决了晚餐,在用餐结束后在整个主城区逛了逛,他看到许多成群结伴的人,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古怪的兴奋,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脸,他的脸上毫无笑容。

“我们回去吧,KS-512,替我准备好热水。”

尽管在先前,他便拥有这个念头了,灵幻想,他在这个社会之中是格格不入的。但他却磨砺得很好,就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他比任何人都要适应这里,却倍感孤独。他不晓得自己的孤独源自何处,可能是一种成长,可能是一种天性,又或是他自身就出了问题——太过于光滑的东西是很难被握住的,它随时都会滑走,并且悄然落向另一个角隅。他思忖了许久,自己竟然连个陪同吃晚餐的对象都没有,更别提平时的休息时间,他也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头看书睡觉打发时间,与他待得最久的,反倒是KS-512。

一个没有实体的人工智能,一串数据。

灵幻觉得好笑,外头星辰密布,他进了电梯,很快便到了自己的房间。浴室的灯已经提前打开,当他的脚踩上玄关的地毯的时候,这家中的温馨便将他吞没了。KS-512的光点开始在墙壁上闪耀,很快,他听到了声音:“晚上好,灵幻先生,是我。”

“你就一直等在这里吗?”灵幻的动作停了几秒,“一个人待在这儿等我?”

“是。”

“我很怀疑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灵幻长叹一口气,仿佛说教般地开口道,“假如无聊的话,不如去做点正事如何?”

“等待您便让一切变得不再无聊了。”

灵幻险些没被呛得咳嗽,他讶异地转过头,那光斑仍旧好端端地在雪白的墙壁上打转,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柔软的少年声音停顿了会儿,又继续说道:“和您聊天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因此等待您也变得让人满心欢喜。”

“我说,你从哪本书里摘来的台词?”灵幻新隆的声音变得窘迫起来,“找错摘录对象了。”

光斑滴溜溜地转了转,好像在反思自己略显唐突的话语,但很快,那声音又鼓起了干劲,仿佛它当真是个年幼的孩子:“我可以多喊您几声灵幻先生吗?”

“嗯?为什么?”

“因为这让我感到安心。”那声音说道,“说来很可笑,我身边从来没有什么人……”

那稍稍变低的语调反倒让灵幻感到些许的不安,他停下了自己迈向浴室的步伐,在拉开门的时候无意地朝后瞥了一眼。虽然没有实体,他却好似能够想象一个男孩儿正沮丧地蹲在那里,脑袋耷拉着,这让他心中某处柔软的情愫骤然爆发:“那……那你等着吧,我先去洗澡。”

“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呢?”

“不要乱翻我的资料文件就可以了,”他想了想,“禁止再损毁我任何的程序软件。”

他得到了一声肯定的回答。灵幻合上门,外面的光斑在水雾的氤氲下,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他恍惚地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人影,而当热水从头浇下的时候,他感到有个名字就在喉间呼之欲出,光斑显露出眦裂的模样,这让他不由得伸出手来,在满是水汽的玻璃上慢慢地写下那个字母。

K……

KAG……

该死的,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处看到过这个名字,那几个音节仿佛就要跳出来,将他所有的回忆一并打翻,他窒息般地思考着,整个人的后背贴在玻璃门上。他的脑内仿佛响起了单簧管和大提琴的同奏,整整齐齐,随后猛地丢下一记凶狠的杂音。

“灵幻先生?”

恍惚之际,灵幻抬起头来,那光斑不知何时移向了玻璃门的外头,与他仅仅隔着一层防水布。他骤然觉得这种情形熟悉极了,这让灵幻新隆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他触到的只是冰凉的玻璃墙。

“我在这里。”对方说道,“就在这里。”

 

 

-一段采访 星期天-3(2--D年)

 

他们存在,受苦,不过如此而已。 

一条绷带掩盖着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们对于世界的知识只限于 

器械以种种方式给他们的对待。 

 

他们各处躺着,彼此相隔如世纪; 

真理对他们来说,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们忍住的不是我们的空谈,而是呻吟, 

他们遥远如植物,我们是站在他处。 

 

因为,谁在健康时能成为一只脚? 

连一点擦伤,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们就忘却,但只喧腾一会儿, 

 

并相信那不受伤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象孤独。唯有幸福能分享, 

愤怒也可以,还有那爱之思想。 *

 

 

-1777号报告 第六卷(2--N年)

 

人是独立的个体,那么彼此之间又有何感应可言?这个念头就像露珠滴落在他的太阳穴上,长眠与闪耀一同在他的脑袋里乱撞。而他不可避免地感到烦躁感愈加明晰,尤其是此时,当他站在这张冷冰冰的长桌跟前,一摞摞的资料上写满了他所腻烦的数字,那些数字仿佛是活着的,争先恐后地想要给他的眼球来上重重的锤击。

所长将报告推了开来。他喊出他的名字:“灵幻新隆。”

“是。”

“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对待数据的态度要认真!”所长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他的耳膜,“你有很大的晋升空间,为什么不愿意好好钻研,当年你可是学院第一的毕业生!”

但我并没有弄错一个数字。灵幻说道,我至少有着正常的科研责任心。

“可你每次都在最后一刻才上交,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拖拖拉拉,如此敷衍!”他几乎要咆哮了,“好好反省一下!总是卡在最后一秒,并不能证明你的实力!”

 

但我的确觉得很无趣。灵幻轻轻带上了门,他扫过了研究所白色的大厅,这一切都让他倍感厌烦,他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棉花上似的,有些失去的东西仿佛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缓慢回归。他的激情仿佛是沉寂的,而现在,他慢慢地觉得,它们正在升温,就如蜡烛一般烧了起来。我是普通的……灵幻想,我是最普通的一员,我却在挣扎!这实在有点儿好笑。与众不同,什么才是与众不同?梦想吗?未来吗?还是其他的东西呢?

他想不透。他在这会儿想起李斯特那首英雄来,铿锵有力的收尾,就如他推开的那扇门,踩下的那个脚步,光从里头泻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仍旧是有人在等他的——这一念头让他多少变得安心了些。

“您还好吗?”

他像是过度服用了镇定剂一般,整个思绪都有些飘离。灵幻新隆想,自己可能需要好好请个假,最近的工作大概有点儿忙碌过头,而更为烦躁的是,他压根不喜欢这份职业,这让他倍感煎熬,仿佛在办公室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强烈的折磨。

但好在‘它’陪着他——或者说‘他’,灵幻新隆已经无法将那个突如其来的访客当做一个单纯的人工智能。他曾经在心里说服在自己,他是一串数据,甚至有可能只是个调试版的新系统,但只要他一开口,灵幻新隆所有的设想便被轻易击碎了。在这个苍白的世界里,他无疑捉到了那团影子,那团无形的影子,与他紧紧连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处好似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骚动,仿佛那里孕育着一只蝴蝶,吸收着属于他的血液,这种隐隐的罪恶感却让灵幻觉得恍惚起来。

为了在这个社会生活,灵幻有着一套自己的生活准则,他最后蜷缩在床上思考的时候,惶然想起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真实的习惯。他仿佛有无数张面具,每一张都格外真诚,这却让他丢失了自己,他将额头轻轻抵在膝盖上,外头的高塔光芒一闪一闪,透着令人着迷的淡紫色。

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人总该生活下去的,而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许久,只是先前这个念头还没有那么庞大,它只是一颗小小的沙子,卡在自己的心脏里。他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他没有想过要去颠覆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渺小,因为他并没有看清自己,他只是有那么点儿茫然……而这茫然就如按下的钢琴键,一连串的音符紧跟着袭来,将他揉进了黑暗的阴影里。

“灵幻先生?”

“啊,我没事。”灵幻抬起头来,“抱歉,我有点走神。”

“您需要抽根烟吗?”

那光芒温柔地闪耀着,看起来就像久违的夕阳,濒近黑夜的地平线。灵幻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拿起自己的烟来,他点了一口,随后说道:“有时候我觉得,恐怕人都是孤独的。”

“您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因为我们只是一个个单纯的个体。”他说道,“有时候我总觉得,有个念头就卡在我的心脏里,我想它可能代表了无趣……就像一粒沙子一样。”

“沙子是会变成珍珠的,灵幻先生。”声音回答。

灵幻顿时语塞,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又一次细细地看着他。在那之后,他的KS-512几乎被‘他’所取代了,而灵幻不可否认地开始习惯与他交流的感觉,这很柔软,很舒适,让他觉得周遭锋利的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那光芒如此安静,灵幻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到温度,就像握着一双暖和的手。

“你究竟……”他哑然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光芒柔和地沉默着。

“我是您熟悉的人。”他回答。

“我熟悉的人有很多,那么你是谁?”

“我是您熟悉的人。”他又重复。

“你究竟是谁?”

 

沉默。光芒熄灭了。灵幻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这让他整个人都朝床上一倒。但出乎预料的是,他的整个房间倏地被淡淡的白光笼罩,而这光是有温度的,令他的四肢都好似被棉花包裹,缠绕着一层暖意。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李斯特的英雄骤然收尾,钢琴的余韵还未散去。

“你究竟为什么……”灵幻沙哑地说道,“为什么觉得我们能够……”

那团光仿佛是活着的,灵幻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手掌。他感到那温度停留在他的眼边,擦过他的眼角,接着顿了顿。

 

“因为一个眼神……”

他说道。

“其实,您一直在看着我,我也一直看着您。”

 

他又沉默不语了。

 

“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的三点零五分,您到阳台上来,可以吗?”

 

 

-日出之前 3:41分(2--C年)

 

灵幻新隆喘着气,他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影山茂夫的手指微微一动,他如同机械一般极为缓慢地抬了起来,他的指尖与他短暂地相碰,就像瞬间的触电。灵幻的额角已经满是汗水,但这让他露出了微笑:“有没有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您大老远的过来,只是为了和我握手吗?”影山茂夫也笑了,“我真的弄不懂您在想什么。”

“这可能有点蠢。”灵幻说道,“不过不打紧,我想真正交流的对象,是影山茂夫。”

“我就是。”影山茂夫喃喃着,“我一直都是。”

“不,你不是。”灵幻抓着栏杆,“你几乎快要失去自己了……你明白吗?你把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丢开了。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任由他们把你逮捕?”

“因为……因为我不能……”

“因为你不能?还是你不愿意?”灵幻新隆的眼睛仿佛要烧起来,“我果然没有想错,影山茂夫,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懂……虽然我也不懂,因为我没有什么超能力,但是啊,有些东西,你如果不愿意做的话,那就不要去做——你懂吗?自由……”

他的眼神晃了晃。灵幻却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老实说,他真的觉得自己疯了——这动静足以引起外头的人的注意,如果被逮到,自己恐怕只有死路一条。那根钢圈的影子如刀一般横亘在他的视线中,上下波动。车加速行驶着,那些污浊的气味更为夸张地涌进他的鼻腔,灵幻艰涩地喘了口气,他决心一口气说个痛快。

“你还年轻,你还有未来那么多的时间要去度过,却因为他人的一些强迫放弃自己,这也太可笑了!”灵幻新隆顽强地说道,“影山茂夫,我知道你还有亲人——尽管你用了一些手段和他们断绝了关系,可你还有个弟弟,你有你的父母,我之前去看过他们,我并不觉得他们失去你便能过得幸福……你属于全人类吗?不,你并没有这样的牺牲心,假如你拥有的话,你又为何会在被逮捕的那一天流下眼泪呢!”

是啊——这便是灵幻新隆来到这里的理由。起初他与所有普通人一样,憧憬着他,眺望着他,感到他遥不可及,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可在前不久的新闻报道中,他看到了影山茂夫,昔日的大英雄被逮捕起来,警方表示‘他毫无抵抗力’——仿若在彰显他们的强大。只是在那瞬间,灵幻瞧见了,他想原来英雄也是会流泪的……

他也是有心的,会痛苦,会难受,他不愿意,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因为我意识到,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这个世界是残忍的,可它同样也是温柔的,就如此时是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夜和星星始终会追随着太阳的步伐,一朵鲜花是扎根于粪土的,它却能绽放出点亮世界的美好,而一朵玫瑰受到摧残就会死去,它无法承担所有人的目光,它只有这方寸的土地,却要令它散发整个世界的芬芳……

“这太匪夷所思了,影山茂夫,既然不愿意的话……为什么不逃呢?”

铁栏仿佛要嵌入他的皮肤,打下深深的烙印。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发烫,就像烧红的铁块一样,有些话他快要说不上来了——因为他看到影山茂夫又一次流下了眼泪。而光是这样的泪水,就足以让灵幻感到某些东西被轰然打碎,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崩塌的世界,影山茂夫静静地流着眼泪,他将那枷锁束缚的双手抬了起来。

灵幻新隆第一次瞧见真正的超能力,他本以为自己是瞧不见的,但在这会儿,影山茂夫的身上却弥漫出一丝丝紫蓝色的光芒,那光美极了,就像绚烂的极光一般不可思议,他无法用语言描绘,他仿佛看到有一名画家蘸下画笔,肆意地拖洒出那些斑斓的色泽来。那光是活着的,一缕缕地挤入黑夜,好似要将这片冷漠的黑暗打破,从那深处挖出属于明日的光明。

 

“灵幻先生……”

超能力带来的气流令影山茂夫的黑发扬起,这让他更为清晰地看清了那张脸,一张在流泪的脸。他跟前的铁栏被扭曲了,门开了——

灵幻新隆跨了进去。

 

 

-1777号报告 第七卷(2--N年)

 

这是一个令人平静的地方。灵幻新隆守候着时间,他在等待约定的那一刻,因此他彻夜未眠,只是靠在阳台上,用咖啡努力提神。整个城市陷入了沉睡的黑夜中,他想,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日,他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安静的街区,除了不远处的计算机塔之外,所有的一切皆是黑暗。而那座塔在此时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就如白昼一般,灵幻知道那是KS系统的中枢,不过以他目前的身份,还没有什么资格去靠近它。

说到底——他想,我都想要放弃工作了,还有什么值得思考的呢?他自嘲地笑了笑,双腿蜷缩起来,身上披着的毛毯似乎有着向下滑的倾向。

三点零四分了,一切仍没动静。灵幻忽然想,或许这只是个恶作剧,毕竟他可不相信一会儿会有什么人忽然地从阳台下方窜上来……他摇了摇头,但内心仍旧抱着一份期许。可能……可能会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事儿呢?他胡乱地想着,谁也不知道。

三点零五分,灵幻新隆不由得站起身来,四处张望着,但周遭依然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黑夜中的城市仍旧沉睡,苏醒的只有他一人,还有那个‘他’。可对方究竟是谁,他甚至连个模糊的轮廓都无法想象,可能他只是个测试中的人工智能吧!而相信这些的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灵幻顿时有了一种被耍了的糟糕预感,这让他不由得皱起眉,伸手按上了阳台的门。

而在那一刻,原本安静的计算机塔忽然闪烁了一下,灵幻新隆的脚步猛地一顿,他转过头去,那高塔的外层是排列密集的方砖,每一块都是黄金比例的长方形,而这会儿,正朝着他的方向的墙壁又一次闪烁着白光,数秒后又黯淡了下去。

“……我……”

灵幻新隆很快便辨认出来,这是许多个世纪之前人们在战争中惯用的一种电码,只是现在的社会足够发达,这些古早的密码早就被人抛之脑后,但他对此有着兴趣,因此他迅速地拿起自己的计算机,顺着那闪烁的光芒敲下键盘。那高塔的光显得如此柔和,灵幻新隆第一次知道,白色的光芒同样是可以显得如此温暖的。

 

“我……“

 

我……爱……

 

光斑仍旧如同星辰那般闪耀,灵幻的手却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座高塔的身影仿佛要扎进他的心口,他屏住了呼吸,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阳台靠去。白色的光温柔地、遥远地投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了这份光明里。

“我……爱……你……”

灵幻新隆的身体仿佛骤然失去了力气,他将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了阳台边沿,那光却依然沐浴着他,仿佛透过这一层薄薄的联系,试图握住他的手。灵幻新隆不由得伸出手来,他的手指穿过那璀璨的光辉,好似这么做就能抓住那片光明的影子。他感到自己沉进了一场宏大的交响演奏中,可周遭却是寂静,在这片寂静里,他忽然泣不成声。

 

 

-一段采访 星期天-4(2--D年)

 

……

 

我跨进了那间囚笼。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光芒——我与他拥抱,他在我的怀中哭泣,和任何一个同样年纪的、刚刚成熟的青少年一样。而很快,他拽住我的手,和我说,那么我带您去看看另一些风景吧。

我无法描述那究竟是何景象——哪怕是最先进的飞行器也无法带来这般享受,因为风径自穿过你的发和手,漫天的星辰却又倒扣而下,在这数以万计的光芒之中,你甚至无法去思考……你无法思考。我很难掌握平衡,但我知道我被裹在一个安全的气囊里,他握着我的手,随后目光转向地平线。

他和我说,谢谢您,灵幻先生,我第一次能够真正地站在这里,自由地、舒心地欣赏一场日出。您陪我等着吧,好吗?

于是我们在空中待了许久,期间我们随意地聊天,他很乐意和我分享他的故事;他和我提及自己的家庭,提及自己聪明的弟弟,提及自己有一个漂亮的青梅竹马,提及他曾经在学校里接触过的同伴。我却发现,我没有什么太多能和他分享的,因此我便作为一个倾听者,他很满意这样的氛围,我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静等待。

而最终光从地平线的另一头挣扎而出,太阳的光辉刺破黑夜,我们浑身都蒙上了一层金黄色。我真正地看清他的脸庞,稚嫩却又成熟,黑色的眼睛犹如宝石。他看起来不那么惹眼,我忽然又觉得好笑,于是我朝他挪了挪身子,我感到他的手微微收紧。

他说,倘若有一天,我会成为这片光,那么我一定会来找您的。他又顿了顿,说道,那么,我们回去吧,灵幻先生。

 

他的目光写满了坚毅。

 

而后来我在那狭小的牢房想,他恐怕会离我而去了。外头的巡逻很严密,我猜没多久,我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新东京有着自己的律法,我可能会被关押,也可能会被处死,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我懊悔的是,我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去完成的东西,这实在是最令人难过的事儿了……尽管我与他熟悉也不过二十四小时,但这二十四小时却抵得上我曾经度过的二十四年。我曾经漫无目的,无处可去,我坐在那里,心却飘在另一个地方,四处游荡,就如一颗蒲公英。我痛苦万分,我想,我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我还有很多想要讲给他听的话,因为我晓得——只是那么一个眼神,我便知道,他懂了全部。

他和我是一样的。两个缺失的环,隔了许久才终于寻到彼此的缺口,但这会儿却有另一把铡刀出现在了我的跟前,这叫我懊悔万分……

 

我几乎想要喊出他的名字。我想和他说,这个世界总是有温柔之处的,你四处碰壁,但总有那双接住你的手;一朵玫瑰总是能给你带来芬芳的,一句话语总是会带来力量的……

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晚了那么一分一刻,却意味着错过所有——

 

但我想,我相信死亡只是一扇门,当它关闭时,另一扇门就会打开,如果我想象不出天堂,我会想象那扇门打开了,在门后,我会发现他就在那里等我……

 

 

 

-

 

“师父?”

影山茂夫轻轻推开门。在他升入高中之后,去相谈所的机会便少了。他的高中距离相谈所有些距离,放学后拐来也就没有那么方便,不过好在有芹泽帮忙,很多时候也没有那么尴尬。灵幻难得会在周末的下午和影山茂夫碰头,请对方吃顿拉面,散散步,或者去哪里逛逛,除灵的工作被摆在了一边,大多也都十分轻松。

偶尔灵幻新隆会感慨对方慢慢抽高的个子,不经意间他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过了变声期的男孩儿变得成熟不少,配上那不疾不徐的说话习惯,有一种特别的错觉。影山茂夫还是习惯于与他分享一些学校里的事,诸如课业,诸如一些琐碎的新闻,诸如班上的同学闹出了什么笑话,他的锻炼有了怎样的进步。灵幻就这么边吃边点头,一边听一边努力回忆自己遥远的高中生活,但奈何他也只能想起一些不算重要的大事儿;很多在当时看来难以忍受的坎坷,回过头再瞧瞧,也就不过如此了。

去的机会少了,自然其他空闲的时间便多了。影山茂夫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一如他曾经幻想的那些青春一样,他在高中过得丰富了许多。初中坚持的肉改训练明显的提升了他的体质,当然,也让他羞涩的性格得到了稍许的改善。较之几年前,他与人的交流也没有那么障碍,至少走上讲台,他也不会眼前一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他的生活四平八稳地向前进,每天都从一个闹钟开始,接着在入夜的功课后结束。这样的日子习惯久了,影山茂夫倒是隐约有些想不起每天去相谈所报道的回忆了,偶尔他在放学途中买上一盒章鱼烧的时候,却会想起灵幻新隆那怕烫的模样,于是他也惯性地去吹,想着要到合适的温度才能入口,谁料他的同学笑他,影山,你这么怕烫啊?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他每次都在这时候想着,要去相谈所看看,于是他就会站在街口,远远地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想着,周末去看看灵幻师父吧。

不过好在一切风平浪静,灵幻新隆的日子没有什么改变。他在这个行当已经摸打滚爬许多年,并且没有再度跳槽的打算。随着他扎扎实实的打广告发宣传,以及良心顾客的热情介绍,在业内,灵幻总算有了些名气。他开始将名片的起印数量从500张调整到了1000张,相谈所也重新修整了一番,影山茂夫之后踏进来的时候愣了很久,他的眼睛扫了一圈,试图从这小小的办公室里寻到自己当初坐着的那张沙发。那张沙发自然也换了个地方摆着,安安静静,旁边有一盆高高的盆栽。灵幻新隆就在一张焕然一新的桌子后头敲打键盘,看到他时,也是如同以往那般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口吻随意地说道,“你来了啊,mob。”

然后影山茂夫就坐了下来,捧着芹泽倒上的茶。他会随意地开头: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我做了好多梦啊。影山茂夫说道,他抿了口茶,就像看了一场电影似的。

“超能力者的梦啊……听起来就有些不太妙。”灵幻新隆摸了摸下巴,“不过也不打紧,你还记得你梦见了什么吗?”

影山茂夫张张嘴,他的梦境太过于纷繁,一时间倒是不知道从哪个开始了。于是他抿着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我梦见了日出。”

“啊?”灵幻的动作一顿,“那有什么意义吗?”

“大概有……但其他的我也想不起来了。”影山茂夫说道,“这不太重要。”

“哦……”

灵幻新隆仍旧埋头工作。影山茂夫将目光移向外头,夕阳西下,白昼时光即将结束。他忽然觉得某些情形和梦中重叠了,但奈何他实在想不起一丁点儿的痕迹来,于是他捧着茶杯,说道:“师父,你觉得有多少个世界呢?”

“多少个世界?”灵幻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千七百七十七个吧。”

“为什么是这个数字?”

“我随口说的……哎,谁知道呢!就像我也数不清有多少星星。”灵幻将键盘一推,打印机的声音咔咔作响,“不过这也没关系吧,因为我总觉得……”

 

我总觉得?

 

总觉得,哪怕在其他地方,我们还是会遇见的。

灵幻蹲下身子去敲他的打印机,试图将那张卡住的纸拖出来。影山茂夫怔怔地捧着杯子,他看着灵幻的背影,忽然感到心里骤然明亮起来。

 

是啊,就算在其他地方,我也一定会敲开这扇门,一定会走进这里,走到您的身边……

 

 

FIN

 

  •  节选自W·H·奥登的诗集

  • 李斯特的英雄交响曲: Eroica

构思了很久,全篇的架构借鉴了云图但写完和云图也没啥关系了(……

写了三天多,总算是写完了。我想对于我来说,茂灵就是无论在什么世界什么身份,都是会彼此成为光源的存在,老姜说看哭了hhh但我觉得还是个温暖的故事!

因为他们总是温暖的:3

关于文的一些细节:这里

如果有任何见解可以在评论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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